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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七零章 入夜

    入夜,秦王府迎來一個覆頭蓋臉裝裹嚴謹的人。

    書房里只燃了兩只鸚哥綠獅子蠟燭臺,來人在鋪了墨綠氈毯的地面上來回踱步,不時焦急地望一眼外面的情形。直到要交亥時了,才見一身緙絲藍底夾衣的秦王施然而至。他大喜過望,一個箭步匍匐在地上泣道:“王爺救我!”

    秦王看著這個朝堂上謙謙有禮舉止有度的戶部尚書,此時卻是一臉沮喪鼻涕橫流的丑態,只覺一陣難以言說的心塞。卻還是強行按捺住不耐和煦笑道:“大人怎么如此多禮,快快起來說話。對了你來多久了,有沒有去看過錢氏和燉哥?等天氣稍稍暖和之后,我還準備讓你給燉哥開蒙呢!”

    這話隱約是個定心丸,能給王府正經上了玉牒的小王子授課,那可是天大的榮光。況且這還是王爺的長子,意義更加不同。

    溫尚杰驚喜交加,臉上的淚水欲掉未掉,趕緊舉著袖子拭了,赧然道:“王爺見諒,實在是今日惶恐過度。當日臣收到裴青的上報,說青州籍舉子傅念祖是其隔房妻兄,為避忌想要推開巡查官一職。臣受了王爺的鈞令,私下瞞住了他的上報,想等舞弊案爆發出來后,再給裴青的罪責加上一條,卻不料……”

    “卻不料這個裴青的背景超出了我們的預計,看著是一條小塘魚,不想冒出來的卻是一條吃人的深水大鱷。”秦王微笑著說出了未盡的話語。

    溫尚杰想起先前在內書房的驚魂,不好意思道:“老師切切囑咐過,說我做事有些毛躁不定性,他日勢必要吃上大虧。我瞞著他老人家跟王爺私下接觸,又幫著王爺做下此事,得罪了裴青被他記掛不說,只怕在皇上和各位老大人的眼里都落了行跡。”

    溫尚杰當年科考時的座師是謹身殿大學士劉肅,官場上向來講究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所以他在劉肅面前一向是執弟子禮。因他寫得一手好文章,做人通透練達,近幾年逐漸被劉肅引為臂膀。

    秦王聞言便有些心煩意亂,摩挲著案幾上裝著精致點心的青花爵祿封侯菱花碟,沉吟了片刻道:“此事是我欠考量,外祖父那里就由我去分說,至于私下瞞著裴青的上報你只管矢口否認。本來還想借著他那位妻兄的事情攀扯一二,這下看來只有收手了。可惜前面布置了那么久……”

    溫尚杰眼睛有些游移,依他看來這位新上任的東城指揮使正是王爺急缺的新生力量,若是利用好了,他日未免不能成一大助力。偏偏王爺像是魔怔了一般,費了這般大的周折只為給裴青沒臉,實在是殺雞用牛刀太過了。

    去年秦王府白王妃剛歿時,秦王府里的女人們心思都動了起來。其中以表妹錢氏最為積極,她生了秦王的長子,本身又是庶二品的側妃,若是有機緣成為新任王妃也不是沒有可能。偏偏秦王自回京中操持喪事之后,一句多話都沒有提及。

    秦王雖為皇子貴胄不重女色,對于這一點溫尚杰不是沒有聽說過傳言。有人說王爺早早就看中的一女,還曾經數次求娶過卻不可得。白王妃恰恰在這時候沒了,那姑娘只怕要以王妃的身份迎進門來。

    錢氏自持年青貌美,對于王妃之位一直虎視眈眈,好容易生了兒子又熬死了白王妃。正在沾沾自喜之時,不知從哪里聽說了這件事一時如雷轟頂,借著回娘家的時機在姨母面前哭得是驚天動地。姨母實在沒法才將他喚了過去,看看有沒有兩全其美的法子。

    結果還沒有等他想出辦法,秦王就吩咐了他一堆事情,其中一件就是密切關注將將上任的東城兵馬司指揮使裴青的動靜。溫尚杰遵照執行之后,又生了心眼細細打聽,才知道這位裴青新娶的妻子傅氏不是一般的女人,正是剛剛被敕封為四品鄉君的青州傅百善。

    青州和秦王駐守的登州只有數十里的路程,騎上快馬大半天也就到了。順著這個線索查下去,竟然發現這個傅氏女不過十七八歲,其經歷簡直可以稱為傳奇。

    其間的孰是孰非這些個外人不知道,但是以溫尚杰同樣身為男人的立場揣度,秦王跟裴青之間怕是有一場奪妻之恨。由此就說得通了,這也難怪在這般要緊關頭,秦王還會有閑心為難一個小指揮使。卻不知那位傅鄉君到底是何等風華,引得秦王至今念念不忘。男人都有一種劣根性,對于得不到的更加記掛。

    平安胡同的小院子一片靜謐,月夜下的宅子顯得安然。

    裴青仔細瀏覽了手中才收到的紙條,輕嗤一聲哼道:“這京中的人也不過如此,只會小打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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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打小鬧地試探一回,遇著不對立馬就收回爪子龜縮著,倒讓我一身氣力無處使!”

    坐在對面的程煥穿了一身家常布衣,趿拉著一雙起了毛邊的黑布鞋,聞言嘿嘿一笑,“官場上欺生是慣常事,若是構陷大人后能保住大部分門下,這筆買賣就是劃得來的。只是他們決計沒有料到大人背后站著陳首輔和當今皇上,這欺生欺得只是碰到鐵板一塊而已。”

    程煥是以傅百善所聘請的賬房先生名義跟著大伙進京的,前些日子一直忙著處理女主子名下繁雜的資產,將將空下來就被男主子喚來相商要事。裴青倒是不虧待他,又另置備了一份薪水。程煥幾次卻之不恭,后來發現自個還真不是淡泊名利的性子,索性就把雙份薪晌笑納了。

    裴青想到秦王和晉王此刻定是一臉的郁悶,也忍不住笑了起來,“全靠先生指點,讓我提前將青州傅念祖是我隔房妻兄一事稟報與陳首輔,如若不然任憑溫尚杰這等小人潑臟水,也是一樁麻煩的事情。”

    程煥見他神色不禁感懷,“朝堂上人人看著都是清白的,可是背后多少都有牽扯偏頗。大人其實已經歷練出來了,即便沒有我的提醒,也能處理得干凈。只是現今鄉君不比從前,能夠讓她少生些閑氣少些擔憂也是好的!”

    裴青心中便生了歡喜,有些靦腆問道:“先生也看出來了?”

    程煥呵呵一笑道:“整個宅子里怕是只有鄉君自己不曉得,大家伙都小心侍候著。親家太太三天兩頭的過來,不但大包小包的還幫著操持庶務,生怕她為那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操心,還叫親家老爺幫著把外面的事捋了又捋才叫呈到跟前來。鄉君性子疏闊不在意這些,反倒容易因些小處掛懷,大人還是要格外盡心些才是!”

    前些日子,傅百善忽然想吃圓恩寺的青棗,一時間想得不行,差點口水直流的架勢。裴青當時還沒有想到很多,覺得又不是什么不可求的山珍海味,就自個駕了馬車去找。

    結果寺里的知客僧告知,棗樹上的葉子才冒了個尖。兩人興沖來敗興而歸,還不敢聲張怕惹人笑話。但是平安胡同的裴宅只有這么大,女主子的口味忽然變得奇奇怪怪,廚上幫忙的幾個積年老仆婦就悄悄議論是不是有喜了?

    裴青偶然得知后大喜過望,他今年二十有六,說不想膝下有孩子那是假話。可是他更怕給傅百善壓力,就拘著滿宅子的人不準嘴說出去,府外的煩心事更是不敢帶到家里來。

    此次被牽扯進舞弊案當中,傅百善還是影影綽綽地察覺了。她什么都沒有多問,只是悄悄將程先生又支派了過來,說她那邊不過是些涉及財帛之物的帳簿,程先生大才偶爾過看兩眼就齊全了。裴青有時候覺得媳婦太過聰明也不是一件好事,她不問比問還叫人傷腦筋。

    兩人又商量了一些雜事,裴青親自送程煥回了前院廂房之后,才輕手輕腳地回了后宅。

    屋子里帳幔低垂,冰格如意蝠紋的槅扇半開著,月華在青磚上撒下一片溶溶銀輝。黃花梨五屏妝臺上胡亂散落著幾件金釵銀簪玉飾花鈿,透出女主人一股子率性閑適的作派。一縷縷不知名的清香在昏暗的室內浮動,應該是幾個大丫頭閑暇時所植的花草初初長成。

    內室里間雕花鑲嵌洞月式架子床上,傅百善正沉沉入睡。繡了纏枝牡丹紋的荔紅被面端端正正地蓋在她的下頜,襯得她一張小臉紅馥馥的。不知做了什么美夢,長長的眉梢微彎,使得她睡著了都像含著幾分笑意。

    裴青不敢驚動他,自己悄悄在凈室里洗干凈手腳,又換了一身柔軟的細葛布內衣,這才躡手躡腳地躺在床邊。睡夢中的傅百善似乎感覺到了丈夫的到來,閉著眼睛將身子依偎了過來。

    裴青心頭脹得滿滿的,伸出長了繭子的大手小心地撫摸著妻子的胳膊和后背。隔著菲薄的綾羅,可以清楚地感受到女子細膩的肌膚,還有柔韌結實的骨骼。一路向下,豐盈過后是一片平坦。那里,也許正孕育著一個茁壯的生命。

    裴青慢慢俯下身子,借著外面些微的燭火看著這個年青的女人。也許是這段時日的平穩,傅百善依舊睡得深沉,兩頰也顯得豐滿了一點,襯得她渾身上下新添了一種若有若無的柔婉,往日的剛強就像鳥雀歇息時的翅膀一樣安然地收斂在身后。

    傅百善不喜脂粉,室內只有角落里燃著的一爐干花橘皮制作的香料。爐里的火大概已經熄滅了,只余一絲去歲調制的玫瑰香氣。被褥里暖香陣陣,裴青感覺眼角酸飭,一陣睡意緩緩襲來。他模糊且安心地想到,這里是他的妻,還有他的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