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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七一章 欠債

    淮安侯府正廳,一只青花釉里紅的茶盞被飛快地摔了過來,砰地一聲跌落在地上碎成五六塊。褐色的茶葉沾附在堂下跪著之人的身上,他卻動都不敢動一下,任由那塊污漬在一襲天青色芝麻地暗花紋的長衫上越來越大。

    淮安侯許思恩看著兒子雖然是跪著,卻是眼神飄移頭頸倔直一臉的不在乎,只覺心頭在滴血。

    這個兒子得來不易,妻子生了兩個女兒后又等了三年才得了這么個寶貝疙瘩,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飛了。偏偏兒子自恃才華蓋世,二十多歲中了舉人之后就不思上進,如今三十多歲了依舊文不成武不就。整日里只會在內宅廝混,身邊盡是些涂脂抹粉的戲子娼妓上不了臺面的女人。

    若只是混日子也就罷了,這么多年那些女人來來去去,卻沒有一個能將孩子正經養大。偌大的侯府只有兒媳裴氏早年收養的一個近支所出的女孩在膝下,勉強充作嫡出罷了。尋了無數的高僧道士化解府里的戾氣,新生孩兒還是接連夭折。最后有一個遠處的游醫看了,吞吞吐吐地言道,興許是世子爺自身的精血不足,所以那些子嗣先天不足才不易養大。

    許思恩聽言后氣得吐血,你說你身為人子不能建功立業光耀祖宗也就罷了,連生兒子延續子嗣都不能做好,又有什么能耐可講?

    對于此間種種,許思恩心里已是失望至極,歪在椅子上好半天才有氣無力地問道:“進考場前色色都給你安排得好好的,怎么還是引出了這么多的事端?”

    許圃瑟瑟了一下,卻依舊強硬道:“我就說靠自個能行,即便進不了前三甲,二甲總是跑不脫的。爹爹何苦還要搭上天大的人情費上偌大的工夫。那姓常的小子故意把文章寫得晦澀難懂,我又只是照抄了一遍,哪里能字字記得清楚?在萬福樓突然被人堵著逼問,兒子一時背誦不出來有什么錯?”

    許思恩頭目森然,一拍案幾大怒道:“你是沒有錯處,可是這個理由能拿到明處當眾對人解釋嗎?你也知道搭了天大的人情費上偌大的工夫,還不知道謹慎行事。什么紅袖招招到處摸摸,這是當著生人能說出來的話嗎?”

    許圃屢次科考落第,覺得只有十丈胭脂溫柔鄉里才能忘記憂愁,對著那些環肥燕瘦他能做出無數好詩好詞。那日,他喝了一盞茶之后竟有些恍惚,只覺周圍都是自己心愛的紅粉知己,不知不覺就卸了警惕之心。但是此時說著了別人的道才放浪形骸,只怕也沒人會相信。

    許思恩見兒子這副魂不守舍的樣子,心里一陣發涼,卻只得氣喘吁吁地罵道:“為了將這位小有名氣的直隸小三元安插在你旁邊,我潑了老臉舍了無數銀子才辦成此事,誰知你竟如此輕忽?在萬福樓又不知收斂行跡惹了人怨,一個照面就叫人揭穿老底。如今眾目睽睽之下人人都道你是個不學無術的草包,你就是現成的靶子,不踩你踩誰?”

    他越說越氣,便將裝了點心的素銀鏨金碟子一古腦摔過去。許圃正準備躲開,耳朵尖卻聽見一陣“心肝肉”的急呼,立時改了主意一動不動。那帶了菱角的碟子將將擦過許圃的臉頰,尖利處立時就滲出了幾道血絲。

    剛跨過門檻的準安侯夫人駭得魂都沒了,一把推開兒媳裴氏的手撲到兒子的身側,大哭道:“我就這一根獨苗苗,你打死了他是不是準備給你外面的野種騰位置?許思恩我告訴你,以庶充嫡是大罪,你想如此辦就先把我娘倆殺了!”

    這都哪兒跟哪兒,許思恩一時面色如赭。

    見老妻橫蠻他自不敢多話,兒子臉面傷了也舍不得再罵。正氣無從出處時,抬頭望見兒媳裴氏扯著帕子面無表情地站在后面,一時口不擇言怒呵斥道:“平日里也不知規勸夫婿,常話說妻賢夫禍少,若是你拿了全部心思出來輔助,許圃也不至于這歲數依舊一事無成!”

    侯夫人正心疼不已地看著兒子臉上的傷處,聞言立刻忘了丈夫養的外室和野種。轉過頭來同仇敵愾道:“不是我這當婆母的說你,自你嫁進許家以來我把你當女兒來疼,偏你半點旺夫的運道未有,多年來都未給許家生下男嗣。想讓你爹爹幫忙把許圃活動進西北大營當個參將,你是死活都不肯答應。害得我兒在科考路上摸爬了十幾年……”

    裴鳳英沒想到站在一邊尚受無妄之災,公公犀利的指責,婆母的迭迭不休,丈夫的幸災樂禍,象重重大山一樣不展壓過來,她清楚地聽見有什么東西象繃緊的弓弦一樣“砰”地一聲崩斷了。

    當年選擇嫁作許家新婦時,從西北大營星馳回來的父親失望至極,對著一身華貴裝束的她只說了一句話:“只愿你將來不會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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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 />     一股火氣再也按捺不住,裴鳳英捏緊了帕子微昂了頭道:“公公說話有偏頗,西北大營年年征召,結果許圃上去連最起碼的一張五斗弓都拉不開,那些兵書陣法更是從未研讀過。莫說參將一職,就是普通的什長百夫長,他都不能勝任!”

    許圃一時氣急,此時大廳外仆從甚多,偏偏這個女人連半分面子都不留。

    裴鳳英看都未看他一眼,朗聲道:“我嫁入許家十余年,一直恪守婦道屢次規勸于許圃將心思放在正道上。是婆婆您說不能過于約束于他,以免讓他在同窗或同僚面前抬不起頭來。許圃玩興大,在外面看見一個平頭整臉的就要往回抬,我略略一管您就說我醋勁大,還背著我悄悄拿銀錢予他將那些個下賤女人抬家來!”

    淮安侯夫人想不到這媳婦竟敢頂嘴,雖然說樁樁件件都有出處,但也沒聽說哪家的兒媳口舌如此利害。一時氣急罵道:“若非你有個駐守甘肅的大將軍爹,我老早做主把你這個生不出兒子的婦人休了!”

    裴鳳英不由一怔,轉頭去看丈夫的神色,就見許圃一臉的不耐煩,似乎他母親口中休棄原配是一件無關大雅的小事。她心中頓時一片冰涼,這就是自己背恩忘義千挑萬選且共枕十余年的良人?

    許思恩見陣頭不對,又見兒媳臉色難看的緊,生怕把人逼急了出事,忙開口喝問住老妻的斥責。緩和了語氣道:“好孩子,并非我們無理取鬧。等我們老兩口歸西之后,這份家業就是你們的。只是當今這位皇帝一向不看重外戚,說不得就要將爵位收回去。到時候許圃身上無一官半職,吃苦的還是你們娘兩個!”

    侯夫人從未聽丈夫提及此事,聞言也顧不得朝兒媳撒氣了,惶急道:“何至于此,前一向我到宮中向各位娘娘請安,無一人提及此事!”

    許思恩苦笑一聲道:“你們一向只在內宅,何嘗知道外面的大事。自宮中老太后去后,皇帝待我們也只剩面上的情份。前一向東門的順成伯歿了,幾個兒子為爭家產打做一團。皇帝就借口兄不友弟不恭,將幾個孩子訓斥一頓后竟將爵位擼奪了。說起來,順成伯的嫡夫人還是皇帝的親堂妹呢!”

    侯夫人和許圃互望一眼,都從對方的眼里看到了類似的恐懼。在京中這個人人勢利眼的地方,若是沒有了爵位只怕一個月都呆不下去。

    許思恩嘆了口氣,對著裴鳳英和顏悅色道:“好孩子,咱們都是一家子骨肉至親,你婆婆有言語不當的地方莫往心頭去。此次滿城風言風語,皇帝連殿試都往后押了,說明他不想將事情鬧大。我這邊再想想法子,你也回娘家看看有什么人可以求助一二。”

    他回過來又對著兒子語重心長道:“一個不慎就是場天大禍事,你千萬要謹言慎行。無事時就多看看書再把那篇文章好生背熟,若天佑我許家逃脫了這場劫難,我定會吃齋念佛十年!”

    許圃再不敢生事,忙束手低頭應了。

    許思恩疲憊地一揮手道:“你們先歇著去吧,我聽說皇上委派了東城兵司指揮使裴青任總調查官。此人年前還在青州左衛任千戶,轉眼就成了御前炙手可熱的紅人,也不知到底是誰家的好兒郎……”

    裴鳳英猛地一驚失聲問道:“這個裴青,是否是今次春闈的巡查官?”

    許思恩滿臉疑惑,隨即喜道:“聽聞確是今次春闈的巡查官。咦,你倆姓氏相同莫非從前是親眷?”

    裴鳳英滿嘴苦澀卻只能搖頭,“二月初九我送相公進場赴考后,車夫一時慌亂差點撞傷一少年。那家人上前理論時與車夫發生爭執,我這才知道這家人是此次貢院巡查官裴大人的家眷。而裴夫人的親娘就是……鑼鼓巷宋家的女兒!”

    許思恩開頭還沒聽明白,直至聽到鑼鼓巷宋家這幾個字方才倒抽一口涼氣,哆嗦著手指悵然長嘆道:“冤孽——”

    二十年前許思恩任遼東關總兵時,因與寧遠關守備宋四耕有私怨,就秘密壓下了宋四耕的求援信,致使三千人的寧遠關將士幾乎一戰殆盡。許思恩雖是宮中老太后的親侄子,但最后還是為此事丟了職位廢為庶人。若不是老太后臨終前為他苦求了淮安侯這個閑散爵位,一家人恐怕還在艱難求存呢!

    許圃一向生活在蜜罐子里,聞言還莫名其妙地追問,“不過一個小小的指揮使,又有何懼?不是說沒撞到嗎,即便是撞著了好生賠付點銀子就是了!”

    許思恩望著這個到現在這個關口說話還是不知輕重的兒子,只覺全身無力,仰頭喃喃苦笑道:“戲詞里曾說,且看蒼天有眼饒過誰,欠人家的債終須還,我原先還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