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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六三章 祭奠

    新宅里只備了三十桌的酒席,誰曾想客似云來綿延不斷。

    程先生看著已經寫了半尺高的禮簿連忙派人進去稟報了一聲,這才喚人到萬福樓又定了十副席面。觥籌交錯間,太子應昉輕車簡從地從側門而入,根本沒有驚動余人就將禮物親手交至傅百善手中。又跟小妞妞和搖車里的元霄頑了一會兒,這才心滿意足地回宮去了。

    一國儲君的動靜再小也會有人留意,當看見一列精悍之人拱衛著一個身形高瘦青年走過時,大家都相互遞了個心照不宣的眼神。于是,酒席上的氣氛更加融洽了。有消息靈通之人都在心中暗自盤算,這裴指揮使是簡在帝心御前的紅人,這傅鄉君又是得新太子極為看中的騎射師傅,這一家子眼看著就要飛黃騰達呀!

    酒酣人醉賓主盡歡,當送走最后一位客人時已經是寅時過后了,一輛平頭黑漆馬車悄無聲息地出了裴宅的后門。披著一件絨毛厚斗篷的傅百善揉著有些惺忪的睡眼訝異地望著丈夫,嘟囔著問道:“裴大哥,到底有什么要緊事非要我天沒亮就起來呀?你若是不能說個子卯出來,我可是不依的!”

    剛剛沐浴隱去身上酒氣的裴青只穿了一身輕薄便服,他親自駕著馬車聞言頭也不回地低聲道:“眼下因皇帝新立了太子朝局安穩許多,秦王飲鳩自盡,晉王也被貶為郡王,劉肅劉首輔病卒。宮里頭張皇后重新掌理宮務,劉慧妃聽聞秦王消息后神智開始不清,崔婕妤暴斃。彰德崔家因崔翰、崔玉華、崔蓮房三兄妹德行有虧的牽累讓百年的好名聲一落千丈,不但執行了鞭刑還發配遼陽服苦役,江南道已經有人上書由官府接掌崔家族學。”

    傅百善心中疑竇越來越大,“這些我都知道,你從前還說過欠的債終須要還,這些人做過的種種惡事老天爺都筆筆記得清楚!”

    因為時間還早路上只有幾個稀稀拉拉行人,馬車略微有些顛簸地出了城,轉而下了官道。半響之后人煙漸無風景也漸秀美,須臾就拐入一處修建得頗為整齊的私家墓園。裴青跳下馬車,將傅百善摟入懷里沉默了一會才輕聲道:“雖然事情已經過去二十余年,地下亡靈也得到慰藉。但是我想,她還是很想你來看看她!”

    北方的天亮得早,有清冷的風從高闊的遙遠的天際吹來,蒼翠的松柏勁竹搖晃著樹梢,發出一陣陣嗚嗚咽咽的空鳴。忽然間,傅百善的眼淚就懵懂地涌了出來,一時心痛得難以自抑連指尖都在輕顫,卻只得雙眼模糊地跟著裴青往前走。

    那是一座小小的墳塋,青石為底花木扶疏,雖然看得出來常有人打掃,卻還是無端給人一種孤孑凄清之感。傅百善連墓碑上的名諱都還沒有看清,就倉皇地撲上去依偎在一旁喃喃輕語,“我找了你好多年……”

    饒是裴青這般見慣生死的人也忍不住一頓心酸,默默將早就置辦好的香燭果品從提籃里取出,在碑前一一陳列好,這才半扶著滿面淚痕的妻子一起對著墓碑行三拜九叩的大禮。山崗上有微風往復回旋,往地上祭撒清酒后,碑前的燭火似是有靈性般微微輕搖。

    這是一場遲到了整整二十年的祭奠,對于生者和逝者都是一場遲來許久的慰藉。

    料峭的寒風掠過山巔掠過深澗,卷起尚未返青的大片枯草,像是海水一般起起伏伏地蕩漾過來,發出如泣如訴的簌簌聲響。碧色如洗的蒼穹澄澈且空靈,樹梢漏下的光影將年深日久的青灰色墓碑渲染出一層淡淡的白霜,卻非常奇異地給人一種溫暖之意。

    傅百善用手慢慢地描繪碑上鐫刻的“鄭璃”二字,良久才嘆了一口氣,“原來你就是我的生母!這些日子我很聽了一些你的事,心里常在想這定是個常人不能及的女子,遇著丈夫親手潑出的污水還敢反駁,面對皇家的步步逼迫還敢冷笑,拼了性命生下孩子后立馬就從容赴死,原來你就是我的生母啊!”

    傅百善雙頰哭得發紅,不知不覺間靠著冰冷的石碑仿佛傾訴一般低喃,“我很小的時候曾經置疑,為什么會有人生下我卻不要我,我到底有什么不好?原來,卻是我錯怪你了,其實你是天下最好的母親!”

    裴青半摟著她哭軟的身子道:“那日處置了一干人后,皇帝曾問過壽寧侯府的老夫人,愿不愿意將多年前送走的孩子重新認回去?”

    巍峨的宮殿前,張老夫人早已頭發霜白,對于皇帝的問題想了好久才回答道:“那孩子如今過得很好,收養他的人家把孩子當做親生的,那孩子從來沒有懷疑過自己的身世。若是將一切揭開,固然安慰了逝者的亡魂,可是讓那孩子在她的父母面前如何自處呢?還不如當做什么都沒有發生過,各自兩下安好罷了!”

    裴青扶住傅百善的臉頰,仔細盯著她的眼睛一字一頓認真道:“我今日帶你過來就是想告訴你,二十多年前的今天,你的生母在那樣緊迫的關口下還是選擇拚死掙扎生下了你,就可以想見原本她是多么期待你的到來,你從來都不是被厭棄的人。”

    遙遠的地處仍然是黑沉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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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沉沉的天色,但更高更遠的地方已經泛起炫目的金輝,裴青緊緊握住傅百善的手嘆道:“壽寧侯府當初因種種顧忌不敢留下你,肯定是斟酌了許久之后才讓顧嬤嬤將你送到傅氏夫妻的手中。也正因為傅氏夫妻全心全意地照顧,才讓你無憂無慮地長成這般模樣!”

    傅百善臉上的淚流得更兇,一時間連眼睛都腫得有些睜不開,但非常奇異的是胸中卻是漲得滿滿的。她無限依戀地抱住丈夫勁瘦的腰身,低喃道:“謝謝你……”

    狠狠哭了一場后傅百善精神明顯好很多,坐在薄毯上看裴青修葺墳塋。初春后的天時變長,即將升起的紗霧將連綿起伏的山巒慢慢籠罩起來,象是隔了一層淺淺的灰紗。長長短短的蟲鳴經過一夜的休憩開始在低矮的灌木間響起,緩緩拂過的風帶著山澗水澤的氣息,似乎是人世間最溫柔的呢喃輕語。

    鏟草,培高墳土,修剪花木。

    裴青很快就把墳塋收拾干凈,甚至還用帕子沾了泉水將墓碑搽拭如新。末了牽著傅百善的手懇切道:“鄭夫人,我會照顧好珍哥的,您老人家請放心,當初陷害您的人都會為您抵命。現下即便活著也沒落得好下場,您盡可放下一切重新去投胎。珍哥現在又有了身孕不好打擾,您在那邊需要什么就給小婿托個夢……”

    傅百善縱使有再大的憂心也讓這人攪得一干二凈,擤著鼻子甕道:“難怪我娘現在喜歡你喜歡得不得了,前一向得了一筐廣州捎來的新品榴蓮立刻就打發小六巴巴地送過來。我還奇怪來著,我又不喜歡吃這東西作甚送來,原來卻是給你留著的!”

    這個娘卻是指宋知春了,裴青見她終于放開心懷也不免心生歡喜,“我原先不喜歡吃,后來卻越吃越好吃。再有你雖然沒提,我卻知道你總是有個疙瘩擱在心頭。今日過來看了一眼終究安心了吧,以后春秋兩季我都陪你過來悄悄祭拜。壽寧侯府雖然沒有認你,可是那位張老夫人,如今當家的李氏夫人,鄭瑞鄭舅舅哪一個不是對你多有照拂,至親之間其實毋須多費口舌。”

    傅百善看著收拾得潔凈的墳塋,緩緩道:“裴大哥,這個生辰禮我很歡喜……”

    第一道陽光越過密密的山林,綻放在這處小小的所在時,裴青牽著媳婦的手緩緩步出林間的青石小道。將將把馬車重新駛入官道時,就斜斜沖過來一個胡子拉茬的中年男人。那人一身的酒氣,茫然地抬起頭道歉后就踉蹌地往林中走去,看那人行走的方向正是鄭家的祖墓之地。

    裴青冷哼了一聲絲毫沒有理會,回頭撩起車簾子就見媳婦圍著厚厚氈毯睡得正熟,于是小心地把馬車駛得更平穩。

    那個中年男人此時卻回了一下頭,不自覺地張顧了一下那輛即將消失的馬車,總感覺自己錯失了什么至為寶貴的事物,一時間卻想不起那個帶了草帽遮住半邊臉的駕車之人是誰。他急走幾步就見到了被打掃得潔凈的墳塋,還有搽拭得一塵不染的墓碑,一時悲從心中來跪在碑前痛哭道:“安姐,是我對不起你,可我也是受人愚弄啊……”

    男人全無形象地癱坐在地上,再無半點昔日頭甲探花的風流模樣,喃喃道:“安姐,你還記得你才嫁進劉家時我倆是多么好嗎?雖然那時候我的父親已經入閣,但畢竟是寒門出身,我做夢都沒想到侯府的貴女會看中我,京中人人稱羨我們是神仙眷侶。”

    劉泰安滿臉懊悔,終于不顧行藏地嗚嗚哭了出來,“我真的以為你跟太子有染,真的以為你腹中的孩兒不是我的。即便那樣的怒意下我也沒想傷害你,原本我是想成全你的,卻沒想到一切都是崔氏私心作祟使出來的手段。全部都是圈套,一環扣著一環,你我都不過是別人手中的棋子。

    你在那邊是不是看得明明白白,是不是在笑我自作自受?老父死了,長姐瘋了,兒子遠走他鄉也不見了蹤影。還有那個叫崔文櫻的女孩,我做夢都不知她是我的女兒,她沒有一點地方生得像我。我的親生兒子差點娶了我的親生女兒,現在滿京城的人避我如同糞水,連酒水都不愿意賣給我。他們都在背后笑話我,笑我識人不明,笑我將珍珠和魚目倒置!”

    林中的墳塋沉寂,似乎連墓中人都不屑回答這個愚蠢的問題。

    劉泰安哆嗦摸出懷中的酒壺,仰望著遙遠的天際,仿佛對著人柔聲道:“若是你懷的那個孩子平平安安地生下來,肯定是世上最好的寧馨兒。我會教他讀書寫字,你會教他做人處事的道理,依你的品性教養出來的孩兒定是人間龍鳳,而不是這般受人恥笑的一對浪蕩冤家。”

    “呵呵……”

    劉泰安凄惶地大笑出聲,林中空地上便有相似的回響,似乎含了無盡的嘲諷,“崔蓮房,夫妻二十載你為什么連我都要苦苦相瞞,那些書信原來是你的手筆,那些說不清的誤會最初的始作俑者就是你,崔文櫻真的是我的女兒嗎,還是你與他人偷生得野種,卻無端禍害得我們兩父子人不人鬼不鬼?”

    林木蒼郁,舒展的枝條在風中發出悉索地輕響,仿佛是女人無盡的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