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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九三章 百日

    傅家老宅擺了整整三十桌流水席,環姐是傅老娘第一個曾孫輩。雖然是個女孩,但四世同堂的福氣可不是人人都能有的。所以傅老娘一改往日的作派,見人就夸這個曾孫女的面相是如何的福氣,落地時有如何的異相等等。

    呂氏正在和兩位相熟的婦人寒喧,眼角瞥見宋知春母女姍姍而來,忙堆了笑渾然忘了兩家的芥蒂一般迎上去道:“怎么這時候才來,莫不是路上堵得慌?我正要叫念祖去接,可巧你們就來了!”

    說完又極親熱地扯了傅百善的手道:“嬋姐是你的大堂嫂,又是你嫡親的表姐,坐個月子悶得不行,就指望你們這些姐妹過來陪陪她。偏偏我家蘭香出了門子,她婆母又倚重,府里頭針頭線腦的事都要跟她商量,可比不得做姑娘時自在了……”

    面對呂氏這番明為抱怨實為炫耀的話語,傅百善只是微微一笑抽回胳膊,福了一禮道:“不知大堂嫂在何處,我還沒見過小姪女呢?”

    呂氏不好留人,只好喚了丫頭過來領路。她本意是想刺一下二房母女,傅家孫輩幾個女孩,嬋姐已經生了女兒,蘭香也嫁去官宦人家,只有二房這個珍哥還不上不下沒有著落,怎不讓人側目!

    一個姑娘家,說是去海上尋父,誰知道其間有什么名堂?坊間不是沒有說閑話的,她都不愿意學回來跟大家伙說。可今日一看,這姑娘除了皮膚稍變黑了一些,行止落落大方安然有度,一身靛藍紗地織了本色芙蓉花的裙裾如行云流水一般氣度卓然,哪里象是在海上漂泊大半年的模樣?

    呂氏又羨又妒,偏偏一位新來的中年婦人極沒眼色,拐彎抹角把打聽那位穿靛藍紗地裙的姑娘哪家的,更讓她氣不打一處來。

    近午時,院子里流水一般上了四冷盤八熱盤,人來人往觚籌交錯。呂氏正招呼客人們入席時,門外有婆子來報“姑奶奶回府了!”呂氏又驚又喜,眼下這個得嫁縣府老爺長子的女兒可是她最得意的,連忙高聲喚人去接。

    不一會工夫,就見一眾丫頭婆子眾星捧月一般簇擁著一年輕婦人進來,正是一別甚久的傅蘭香。她穿了一身蛾粉長裙,頭上滿是珠翠,行動間偶露出一雙尖尖小腳,顧盼間居然有了幾分驕矜之氣。只是傅百善向來眼利,淡淡一瞥就瞧見傅蘭香的眼角通紅不已。

    傅蘭香已經看見人群當中的二房母女,扶著小丫頭的手施然走過來見了禮。渾然無事道:“聽說妹妹回來已經半個月,早該過來賀上一賀的,只是我初掌府中雜務難以抽身。等空閑了,我親下貼子邀你過府頑耍!”

    離得近了,傅百善就清晰看見傅蘭香的眼角分明是剛剛哭過,臉頰上的脂粉也是重新勻的。心想這兩母女說話行事象打了草稿一般,倒也算有趣。于是也不說破,福了半禮笑道:“剛剛去看了大哥哥的女兒,眉眼長得和你有些相似呢!”

    呂氏卻沒注意到女兒的異樣,迭聲吩咐婆子們上菜,又吩咐灶上趕緊熬些莼菜銀魚羹,那是姑奶奶頂喜歡用的。院子里的太太們忙跟著奉承和攀談,越發讓呂氏得意至極。

    男賓席面上的夏坤隔著冪幕看著對面那個高挑的身影,一時有些癡了。忙得滿頭大汗的傅念祖一轉頭就看見大舅哥兼表弟這副失魂落魄的樣子,立時頭大如斗,忙上前幾步借著勸酒把人拉了過來。

    去年的鄉試傅念祖和傅蘭香的夫婿常柏都是榜上有名,夏坤卻再次名落孫山。聽說青州書院有大儒,夏坤從年初就借住在傅家老宅。大家都是親戚,守望相助原本是常事,只是看到夏坤如今仍對堂妹癡念不斷,傅念祖只覺麻煩事又要來了。

    女賓席里,先前那位問詢過傅百善的向太太不住拿眼望過來。姑娘身材窈窕舉止大方,更兼神態謙和規矩如儀,真是越看越滿意。她家中有適齡長子,要是能聘娶這么一位長媳,真是做夢都要笑醒。

    向太太的丈夫是新上任的青州府主簿,長子是徽正十二年的舉人,正是年輕有為前途一片看好,她自覺自家身份配傅家二房綽綽有余,正要尋思細細探聽這姑娘的底細時,就有看出她心思的太太過來悄悄耳語了幾句。

    當年常家賞梅宴上的事情雖然做得機密,但是常知縣也不能只手遮天把人全部封口。那些參加宴會的太太小姐,侍候的丫頭婆子,總有些閑言碎語流傳出來。于是,在傅家大房花樹掩映的茅廁旁,向太太很是聽了一些傅家兩房之間和青州知縣常府的恩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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怨。

    那年常知縣的夫人杜氏如何為長子常柏一眼相中傅家的百善姑娘,杜氏的外甥女徐玉芝心戀表兄,悄悄使計唆使常知縣癡傻的次子常松去糾纏傅百善。卻不料常松懵懂間認錯了人,還在推搡間將事情的原委不慎抖漏了出來。

    傅家二房宋太太勃然大怒,當場就拉著女兒揚長而去。

    常知縣為描補此事,就干脆打開天窗說亮話,親至傅府為長子求娶傅百善。誰知道傅家二房夫妻是個愛惜女兒的,斬釘截鐵回絕了此事。事情到了此處已經算了結了,可是后來常府不知因何又與傅家大房的女兒議起了親事,想來其間肯定有不為外人道也的緣由。

    向太太聽得目瞪口呆,想了半天惋惜道:“這姑娘我實在喜歡,要是沒有這層緣故,我肯定要去求娶!”

    那位相熟的夫人捂嘴笑道:“那位姑娘的好只要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到,只是礙于杜夫人不好搶先。聽說今年常知縣的任期就到了,等他一走,這傅家二房的門檻可不要被媒人踏破了!”

    向太太一聽大喜,連忙在心中合計有哪位太太和傅家相熟,還有此事回去后定要盡快和丈夫商議,好女子可是家家都稀罕的。回到席上,向太太悄悄留意傅家的兩位太太果然全程沒有交談過一句,看來兩房因為兒女的親事有了芥蒂果真不是傳言!

    呂氏因為女兒歸來參加長孫女的百日宴,心里很是得意。在席上故意引著女兒說些知縣家的瑣事,平日喝的茶是幾兩一錢的黃山太平猴魁,穿是衣裳是京城擷芳樓特意定制的,林林總總不一而足。席間幾個有見識的太太就心照不宣地相互望了一眼,這樣毫無顧忌的炫耀分明是給男人們惹禍呢!

    傅蘭香出門子時還因為家中的事情有些不愉快,跟母親一唱一和地說了幾句話后就展開笑顏。

    酒過半旬,傅蘭香大度地吩咐身邊的丫頭把熬制好的銀魚羹先端在傅百善面前,方側首笑道:“聽說珍哥為了尋找二叔父,在海船上和些陌生粗人整整呆了好幾個月,這好不容易回來了,可得好好地補補。女子年輕時不珍惜自個,上了歲數就容易生病痛的!”

    這話說得委實過了,年青女子和陌生人呆一天都說不清楚,何況還一呆幾個月!知曉這件事原委的自為傅百善報不平,不知曉的便向左右悄聲打聽此事的究竟,廳堂里便有些嗡嗡議論。

    傅百善心里有些膩味,這位堂姊從前便愛和自己攀比,如今如愿嫁入官宦之家大概有些得意忘形了。于是放下手中的銀包頭筷子,抬起頭直直望了一眼,傅蘭香臉上的笑意便僵了一下,不自覺地挪開眼睛望向他處。

    傅百善心頭微微一哂,用帕子拭了下嘴角后平和笑道:“不必如此客氣,我不喜用銀魚羹。再則只要我爹能平安回來,我便是在海船上呆上幾年又如何?總好過有些人以為我家沒了支撐門戶的戶主,便時不時打我家產業的齷齪主意來得要好!”

    在場諸人齊齊倒抽一口涼氣,這話里的信息量實在是太大了。此時席面上的太太們只要有耳朵的,就清楚聽見了兩姐妹的話語,相互看了一眼都不好再做聲。

    今日席中自有傅家族中的媳婦子,當然知曉兩家的過往。當日有消息傳來傅滿倉歿于海上,傅家大房夫妻二人一唱一和想要謀奪二房家產。一時間,眾人神情閃爍議論紛紛,像細小的蚊蚋一樣不絕于耳。

    傅蘭香面色一時如赭,想不到一別將近一年,這討厭丫頭的口舌越發便利了。正要反唇相譏時,就聽外面有仆傭稟報,常府姑爺親自過來接姑奶奶回府了。

    本來氣得直打哆嗦的呂氏聞言臉色大霽,扯了腋下的帕子得意一笑,“女孩兒家還是要以貞靜嫻雅為要,莫逞口舌之利。這樣出嫁后,才會得公婆的喜愛,夫婿的尊重!”

    說話間常府大公子常柏隨著仆婦走了進來,笑意盈盈地道:“家中有急事,我母親讓我接蘭香回府,叨撓了府上宴會,改日再來陪罪!”

    呂氏滿臉殷勤笑意看著這位乘龍快婿,恨不得盯出朵花來。去年常柏雖沒中頭名解元,可也是實打實的舉人老爺了,等日后中了進士,女兒蘭香的誥命和鳳冠霞帔就指日可待了。

    坐在左后方席面上的向太太卻留意到,那位常府大公子臨別時極快地瞥了一眼側前方,那里正是傅家百善姑娘的座次。看來空穴未必無風,常府原本想求娶的的確是二房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