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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29 章

    韓臨風并不知蘇落云認出了自己, 以為院子里突然出現人,才讓她受了驚嚇, 于是趕緊表明身份。

    只是他不知, 待他說話時,蘇落云手臂上的汗毛都戰栗起來了。

    那觸感太真實無比了!

    她篤定,那日在船上低啞嗓子的兇徒……居然就是這位看起來醉生夢死的韓世子!

    八竿子打不著的人驟然重疊在一處!一時間, 她的思緒有些混亂, 既驚詫于自己的發現,又要努力自持不能表現出來。

    因為這里的干系……也太大了!

    據說那劫走反賊的同黨狡詐陰險, 采用聲東擊西的法子調走了一個營的軍兵, 將飛賊曹盛劫持得沒了蹤影。

    那首犯更是武藝高強, 在肩膀受傷的情況下, 居然以一當十, 沖破了重圍。

    之前就算打死蘇落云, 她也不會將這敢冒天下大不韙的事情,跟耽誤酒肉的韓世子聯系在一起。

    現在,她回憶起與韓臨風在駙馬府上初次相逢時, 就嗅聞到了他身上有傷藥味。還有他書房里特有的香樟樹根味道, 再加上方才觸摸手臂時, 那種獨特的觸感……

    這一點點毫不相干的事情, 這一刻終于匯聚一處連成了完整的線, 讓蘇落云確鑿無疑地認出了他。

    這個紈绔子弟……并非像他表現出來的那么浪蕩愚蠢!

    他又不瞎,一定早就認出了她, 為何還要若無其事地接近她?

    這里面蘊含著些什么陰謀詭計?蘇落云想不明白, 也不想明白, 不管這里蘊藏著什么秘密,恐怕挨上都不是她這樣的升斗小民能承受的……

    想到這, 蘇落云努力壓抑住砰砰的心跳,沉默了一下,語氣略微生硬道:“此間乃私人宅院,世子爺與小女子獨處,恐怕會糟人誤會,若世子無事,請帶著您的愛貓從梯子上回府吧!”

    韓臨風揚了揚眉,并不意外蘇落云的反應。

    他名聲狼藉,在別人看來,與郭偃之流相比也好不到哪去,突然出現姑娘獨處的院子里,更是大大不妥。

    可想到她方才冒失爬墻之舉,韓臨風還是覺得有必要提醒一下:“姑娘雖然聰慧機敏,但也要懂得示弱,為了救貓就爬墻,太不愛重自己,在下希望以后莫要再看見方才的情形了。”

    這便是貴族子弟告誡下人的口吻,蘇落云慢慢站起身,想了想,拘禮道:“謝過世子提醒……如果府上能將貓喂飽。讓它不再來我府上覓食,也許會少些啰嗦……”

    蘇落云現在恨不得能跟韓臨風立刻撇清關系,自然也不希望那饞嘴的貓子再來串門。

    韓臨風聽出了她的暗諷,卻只輕笑了一聲:“你府上的伙食甚好,是阿榮造次了。”

    說完,他抱著貓兒慢慢爬上了梯子,待越過墻頭的時候,突然轉頭對蘇落云說道:“府上的伙食既然很好,也希望小姐多吃一些,不要總這般輕飄飄,似乎沒有幾兩……”

    算起來,他也抱了她兩次,一次是撞車抱入府中,一次是方才接住了跌落的她。

    可這兩次都沒覺得她有多少斤兩,實在太羸弱了!

    蘇落云茫然瞪眼聽著,努力忍住要冒出口的話,然后默默回禮送別世子,心里想得卻是:此話有理,自己是得長些氣力了。萬一他真起歹念,要殺了自己滅口,好歹自己不要太虧,臨死前留把力氣,抓花了他那張據說十分英俊的臉……

    等她起身時,貓兒的叫聲已經隱在了墻的另一邊,漸行漸遠。

    蘇落云側耳聽不到動靜了,這才靠在墻上,猛緩了一口氣——盤絲洞的洞主果真是隱著獰面獠牙,詭計善變的妖孽!

    從明日起,她得吩咐香草,莫要在院子里晾曬魚干了!

    如此這般,饞嘴貓阿榮又來閑逛幾次,沖著女主兒喵兒地媚叫,卻再討不得魚干來吃,于是便死賴在蘇落云的膝頭不走。

    落云無奈,只能將撒嬌的貓兒拎下去后,絕了再去自家院子曬太陽。

    除此之外,每天天一亮,她就跑去鋪上調香,算賬。

    最后香草都發覺不對了,納悶問大姑娘,可是家里來了什么臟東西?

    為什么大姑娘跟見了鬼似的,天不亮就出門,非得等到天黑了才回家?

    蘇落云手指利落撥拉算盤,淡淡道:“你不是也覺得現在宅子太小了嗎?不勤快些賺錢,怎么買大院子?”

    香草點了點頭,覺得言之有理,便道:“下次宅子可得看清左鄰右舍,找個清靜和氣的地方,姑娘才可長居!”

    蘇落云悠悠長嘆:“千金買鄰……有道理……”

    她也是靜心下來,才發現自己的日常跟那位世子爺太綿密了些。

    比如前些日子,她吃了早飯出門時,總能不巧遇到散步消食的韓臨風。

    鄰里鄰居的,少不得在巷口施禮問候,說些今日太陽真暖,風涼得多穿衣之類的寒暄話。

    到了下午,她從鋪上回來時,又正趕上梳洗停當,有時候又會遇到打扮華貴的世子爺奔赴下一場夜宴,于是少不得又要停駐下來客套一番。

    就算住對門的鄰居,也沒見得這么勤!更何況隔著一條巷子?

    落云自省了一下,覺得是自己的作息跟盤絲洞主正碰上了。

    她不敢勞煩那魔物更改出入時間,就只能委屈自己早出晚歸,錯開一些。

    如此小心避開,按理說也該能避讓開了。

    沒想到清凈了五六天后,這日當她伴著晨霧,散步出門時卻又碰上了韓世子。

    聽到香草小聲提醒,蘇落云心頭一緊,又不能流露出來,只能先客氣給世子爺拘禮問安。

    韓臨風今日身上的酒味倒是不多,似乎也沒涂抹胭脂,身上只有皂角清香。

    他垂眸看著施禮的女子——不過幾日未見,她倒是比記憶里的又瘦幾分,也不知那小宅子見天生火做的小菜米飯都吃到哪里去了。

    也許因為看不見,蘇大姑娘懶得扮美。她的打扮以簡潔為主,頭上沒有花釵玉簪,僅僅香木發簪盤定烏發,可是那光潔的額頭襯得黛眉俏媚彎細,再不需珠寶映襯。

    也因為沒有脂粉珠寶俗物點綴,她整個人也顯得愈加清純纖雅……

    蘇落云心里一沉,面上卻未顯露,拘禮之后,只等世子爺寒暄幾句,再各奔東西。

    沒想到韓臨風今日似乎談興甚濃,不但不走,反而立在原處,擋在了她面前,沉聲問:“這幾日怎么不見蘇小姐?”

    落云低頭輕聲道:“經營著小本生意,原也是起早貪黑的勞累,自然不能與貴人時辰湊巧……民女還要去鋪上,請世子爺自便……”

    韓臨風聽出了蘇落云話里的清冷。

    正值芳齡的姑娘心思多變,前些日子還笑臉迎人的芳鄰,不過幾日不見,卻有些冷若冰霜。

    韓臨風看著她低頭,只能看見盤著發髻的頭頂,便慢慢側過身子,做出了禮讓姿勢:“既然這樣……就不多叨擾了……”

    落云低頭快速走過。

    她并不知,清風徐來吹動了她鬢邊碎發,夾帶著茉莉頭油的淡香,讓那韓世子清明的眸恍惚了一下。

    侍立一旁的慶陽看著主人站在巷口不動,目送那蘇家盲女帶回丫鬟消失在晨霧里,忍不住提醒道:“小主公,這天也快大亮了,您想好了要去何處了嗎?”

    今日小主公居然起得比他都早。慶陽趕緊收拾停當陪著主公出來。

    原以為主子心血來潮又要去哪里訪友游玩,可沒想到世子特意起了大早,卻只帶著他無所事事地徘徊在巷口半天。

    結果,路旁草叢的露水浸濕了褲腿,卻只等到跟隔壁芳鄰寒暄了幾句。

    慶陽實在搞不懂,小主公這是在擺什么迷魂陣?

    其實韓臨風自己也覺得自己有些莫名所以。

    自從隔壁搬來芳鄰以后,韓臨風便不知不覺多了些習慣,比如讀書閑暇去北園的后花園走走,然后在那堵花墻后,聽一聽隔壁芳鄰跟丫鬟的閑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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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時候,還會聽到聽那清靈的聲音一本正經地勸告阿榮要雨露均沾,多吃一吃百家飯,不可只扯她一家的魚干。

    看來膽大如盆,心思精明的女子,私下里倒是跟天真爛漫的少女無異,俏皮而又可愛。

    韓臨風并不覺得自己刻意,卻不自覺地調整了些時間,在巷口與芳鄰多見了幾次。

    雖然只是閑說幾句,總會覺得心境更加舒暢些。沉浸在京城奢靡爛的氣氛里久了,讓人窒息的感覺。

    能跟一個名利場毫不相干的清靈女子并步而行,就算一句話不說,也能品酌出歲月靜好的甘甜。

    可是自從那日他救下跌落墻頭的她以后,她似乎被他嚇到了,也許是為了避嫌,竟然連自家的院子也不去了。韓臨風幾次走過去,卻再聽不到蘇落云的淺笑低語。

    這原也沒有什么,可是他每次早出晚歸時,也許久沒見芳鄰,就顯得有些刻意了。

    時間久了,韓臨風心里十分不舒服,就好似已經習慣早晚品一杯香茶,卻莫名所以被撤了茶杯子,讓人莫名空落。

    昨日晨起練功時,他聽聞了隔壁門板響動,發現芳鄰原來出門變得甚早。

    這也是無意中的發現,他并沒有怎么上心。可今晨時,韓臨風突然不想練功了,便帶著慶陽來此散步趟一趟露水,果然正遇到了蘇落云。

    原也不過說上幾句,可那小姐似乎變得不耐,不太愿意跟自己說話的樣子,跟那個輕嘆“可惜了”的姑娘判若兩人,

    還沒說上幾句,蘇落云便借口事忙,急匆匆地出了巷子。

    韓臨風看著她的背影,心里想的卻是:除了那日不請自來,隔墻一跳,他并無得罪姑娘之處,難道是自己真嚇到了她,所以才讓她不快了?還是……

    慶陽也總算看出了些許苗頭,卻覺得主子就算真要扮荒誕,也不至于要玩弄個眼瞎的姑娘吧?

    慶陽對蘇落云的印象很好。

    一個失明的女子卻自重自強,對弟弟如此關心愛護,總讓他想起身在老家的長姐。可是她跟主人主動不會有什么交集啊!

    若這樣的女子對小主公動了心,卻無緣入王府,豈不是身世更加零落?

    是以,慶陽看著小主公小心翼翼地諫言道:“世子出身王府,儀表堂堂,就算納美妾良婢,也須得是才貌出眾,出得廳堂之人……蘇小姐只眼盲這一樣,就是給世子做妾都不配……”

    說起來,那退婚的王熙都差了些。也就魯國公府這樣的世勛門第,才配得上世子。可惜世子不愿身邊多了六皇子的眼線,更不愿被陛下猜忌,毫不猶豫一口回絕了。

    至于那蘇落云,真的是哪哪都挨不上啊!而且他心疼那瞎姑娘,免不了要勸告世子幾句,免了人家小姑娘的一場情殤。

    韓臨風聽了這話,卻冷冷瞟了慶陽一眼,然后大步回轉了青魚巷。

    慶陽被小主公這一眼瞪得后脊梁冒冷汗,也不知這一眼是覺得他的話多余,還是別的什么。

    再說蘇落云急匆匆趕往店鋪,也是走得后背冒汗。

    她知道,只有繼續如常與這世子寒暄,也不會引起他的疑心。可是那驟然勘破了的隱秘,總是叫她心里不太安生。

    其實細細想來,這位韓世子雖然曾經用刀架在她的脖子上,但是又頻頻出手幫襯她,也不知他的葫蘆里究竟賣的什么藥……

    這種揣摩不出對方用意,只能忐忑猜忌其實最折磨人。

    最近幾日,蘇落云夜里總是被相類的夢境驚醒。

    她雖然看不見,可是臆想的情境倒是讓夢變得既有畫面又無比真實。

    雖然夢中執刀的男人面容模糊得如同一團霧,可他挨著自己嘶啞聲音說話時,那種戰栗的感覺,讓人夢里都在心驚膽戰。

    他用鋒利的刀芒抵著她的脖子,挨著自己耳根說的話更是陰森:“姑娘府上的伙食不好嗎?這一身肉,用刀也刮不下來幾兩…… ”

    話說得這么不倫不類,以至于蘇落云從噩夢里驚醒時,氣得對著虛空怒罵:“我長不長肉,關君何事!”

    不過空罵幾聲后,蘇落云又是自嘲一笑——如果當著他的面,她可不敢造次。

    這個看似隨性散漫的男人,在刀光劍影里都能安然脫身,如此妖孽,可不是她能招惹的。

    大約他若真拿刀刮肉,她也只能跪地懇求世子高抬貴手。

    隨著瘦香齋的生意越來越好,落云第一件事就是包了一大封銀子,讓人送到了世子府上。

    當然,不能明說抵乳香的料錢,觸了世子的忌諱。

    她吩咐香草,只說聽聞世子馬上就要到生辰了,小店生意幸得世子捧場,無以為報,送些銀子做賀禮,聊表心意。

    落云算計著,這一年里年節不少,如此緩緩支付,也能將乳香珠的錢補齊。

    至于另一半乳香珠,她也一直未敢擅用,只封存在香料房里等適合的機會,在不惹惱貴人的前提下還給世子。

    而且她已經在尋覓新房,準備早點搬離甜水巷這處龍潭虎穴,

    再說韓臨風看著那包瘦香齋送來的那紅紙封銀卻挑了挑眉。

    若沒記錯,他的生辰還早,這蘇小姐若不是一直避著他,還真容易讓人誤會,以為她甚是孝敬愛重自己呢!

    想到著,韓臨風垂下眼眸,用指尖輕彈書頁,不再去看那包銀。

    此時窗外清風陣陣,擺著楊柳纖枝,卻無人賞那婀娜窈窕……

    如此過了月余,青魚巷和甜水巷井水不犯河水,倒也相安無事。

    那位韓世子似乎也減了撩逗小家碧玉的興致,沒有再“偶遇”蘇落云。

    蘇落云一直上懸著的心,也漸漸放下一點。

    等過了夏,入秋時,弟弟就要參加童考了。到了備考的緊要關頭,蘇落云也盡量不再出門,她最近幾乎連鋪子都不去了,只在家陪著弟弟用功。

    若不是怕影響弟弟溫習,她是打算立刻租屋搬走的。可又怕如此匆忙,惹了隔壁的懷疑,所以她只是請人相看著房子,待遇到合適的,再找機會搬走。

    當然,隔壁若不招惹她,就最好了。本就是沒有什么交集的兩戶人家,各過各的,那有多好!

    可惜太平的日子,似乎離她太遠。這天下午,鋪子里的賬房先生急匆匆趕來,跟蘇落云說店鋪里的進貨單子不知為何,被人扯掉了兩頁。

    落云聽了心里一動。她前些日子開了一個叫李榮的小伙計。

    那小伙計平日還算機靈,收拾香料也比其他伙計利索,原本很得重用。

    可日久見人心,最近這李榮也不知怎么了,很不老實。

    就在前幾日,店里的李師傅跟她講,那個李榮無視蘇落云的禁令,總是在香料內室門口徘徊。

    有一次,他甚至趁著李師傅取料的時候,也跟著溜了進去,雖然東西沒少,可是李師傅想起蘇落云的吩咐,就還是跟她說了。

    蘇落云知道后,先是問李榮這般想干嘛。可看那小子顧左右而言其他。

    落云知道這人不能用了。于是她二話不說,給了李榮一兩銀子就遣他走了。

    那李榮一直哭喊家貧,爹娘全靠他奉養,不肯離去,李師傅也有些可憐他,代為求情。

    可是落云并沒有心軟。

    這鋪子如今撐起這樣的場面,每一步都不容易。店鋪的人事也頂要緊,做事不踏實,有鬼門道的人,就算再大的本事,她也不敢用。

    沒想到那李榮慣會琢磨人。專等蘇落云走了以后,又帶著老娘跑來磨掌柜的代為求情。

    掌柜的起先還耐著性子勸慰,等后來受不住,便冷言趕他走。

    他的老娘也是個茬子,坐在堂子里哭鬧不止,掌柜生怕她訛人,不敢碰她,好不容易勸走時,也是累得心力憔悴。

    等這場鬧劇的第二天,掌柜的才發現進貨單子不見了。

    那賬本子就放在柜上,生生被人扯掉了兩頁。掌柜的這才發覺不妥,連忙來甜水巷告知東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