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剛放亮的時候，楊鎬就醒了，老人家睡得少，二月的齊魯天空晴朗透亮，海面上最后幾顆黯淡的星星都能看得見。
海風吹過甲板，楊經略老朽的身軀像那艘沉沒的福船，咔咔作響。
“又是死里逃生。”
他裹著件羊毛毯，在威遠號戰艦甲板上眺望遠方。
回顧戎馬一生，不由聲聲嘆息。
朝鮮平壤、薩爾滸，加上這次，已是三次大難不死。
楊鎬認為這是平遼侯庇佑。
他的女婿是天選之人，以后將要登基稱帝。
真龍的岳父，自然也當有神靈庇佑。
楊鎬暗暗下定決心，等回到遼東，一定好好輔佐劉招孫，趕走康應乾喬一琦那群阿貓阿狗。
崇禎元年二月十八日，天選之子的部下們傷亡慘重，他們從威海衛下船，告別威遠號，登上了鷹嘴港港口。
威遠號把總姓孟，原先是鴨綠江上挑垛人，泰昌二年被平遼侯相中，隨吳阿衡一起在皮島訓練水師，現在成了吳阿衡手下的得力干將。
孟把總將眾人送到威海衛，派戰艦上的六名朝鮮兵護衛楊鎬去文登縣城。
威遠號戰艦上大部分是朝鮮兵，水手們聽說從海里撈起來的那個老頭子便是大名鼎鼎的楊鎬，都很驚訝。
楊鎬在朝鮮很有名氣。
萬歷援朝后，楊鎬和劉綎留在朝鮮練兵抵御倭寇，對藩屬小國功勞甚大，很多朝鮮人都把楊經略供奉為神明。
這次金應河跟隨吳阿衡一起增援遼南，聽聞金虞姬還在文登，這位朝鮮猛將便也跟水手們上了岸。
身材矮小的孟進寶站在望桿上，目送望見楊鎬一行消失在港口官道上，才指揮戰艦駛離鷹嘴港。
趁著好天氣，楊鎬他們趕緊朝文登營進發。
他們現在剩下有八個人，其他的人，都沉進了海底。加上金應河和朝鮮兵，隊伍現在共有十四人，其中還有個瘋瘋癲癲的女人。
三天前，他們在海上遭遇倭寇朱印船，雙方爆發接舷戰。
在那場被倭國武士稱之為公正公平的決斗中，宮本武藏用火銃偷襲對手，當場打死了沈煉心愛的女人和一個最忠心的小弟。
那個安南女子已經懷了沈煉的孩子。
宮本的父親，則用火炮打死了沈煉的老娘，沈煉最后一次見到他娘時，老人家死無全尸。
這場決斗會讓沈煉銘記終身，直到數年之后他踏上倭國土地……
除了沈煉家人，其他人也在接舷戰中損失慘重。
楊經略的家丁基本死光，只剩魏昭，裴大虎從開原帶來的手下，最后活著的還有吳霄一人。
沈煉、吳霄、裴大虎、魏昭、趙遠之、韓超、楊鎬、左妙晴。
福船傾覆的時候，這八人被蓋在艙底，依靠艙底僅存的氧氣，僥幸活命。
當他們被途徑此處的遼東水師救起時，那艘肇事的倭國朱印船早已逃走。
沈煉與宮本家族，從此開始不死不休。
死去的人尸骨無存，活著的驚魂甫定。
所有人都失魂落魄。
楊鎬三年積攢的家財沒入碧波，他茶飯不思，盯著海面沉默不語。
沈煉要復仇。
吳霄爬上望桿，對著茫茫海面望眼欲穿，搜尋失散多日的林宇，那是他最好的兄弟。
而這群人的頭領裴大虎，則開始和楊鎬和吳阿衡爭吵不休。
他堅持不去遼東。
他要回登州。
“四個月前，平遼侯說事成之后，讓我們返回登州，這是劉大人的原話。”
“可是平遼侯現在在遼西，正與祖大壽決戰，開原主力早撤回遼東，你去山東做什么？”
“這我管不了，當初大人的命令就是讓我回登州，他這樣說，必然有他的道理。”
吳阿衡知道裴大虎犟脾氣，眼見如此，也奈何不得，只得和裴大虎等人分道揚鑣。
他下令威遠號負責護送裴大虎回登州。
威遠艦和艦隊分別時，沈煉再一次跑到吳阿衡面前，懇求這位參將率艦隊折返，前往倭國長崎。
那個逃走的老倭寇就在長崎，他要找此人報仇，把宮本德成的皮活著扒下來。
吳阿衡很愿意幫助沈百戶報殺母之仇，只是現在他要趕往遼南。
遼南之戰，關系到更多人的生死，而且對付倭國，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
沈煉從吳阿衡口中得知平遼侯有意征服日本。
他立即放下所有歸隱江湖的念想，重回劉招孫手下做事。
“孺子可教，君子報仇，十年不晚，那老賊就在倭國，又逃不了，以后你可手刃仇人。待老夫回到遼東，一定讓平遼侯升你為東廠廠公。”
楊鎬拍拍沈煉肩膀，補充道：
“是開原的東廠。”
楊鎬本想隨吳阿衡一起回遼南，不過最后選擇和裴大虎一起前往文登。
這幾次鬼門關往返后，楊鎬和裴大虎等人有了過命交情，一時難以分開。眾人中間，屬他最年長，經驗老道，很多事情需他幫著拿主意。
當然，最重要的原因是，老頭子想去縣衙會一會那個渾河擊鼓的安遠將軍。
楊青兒現在是平遼侯正室，是遼東的女主，若能一直保持正室地位，等平遼侯入關占據天下，楊青兒必是正宮皇后，而楊鎬，將升級為新朝國丈，成為真正的皇親國戚。
所謂父以女貴，便是這樣的。
在楊鎬看來，目下唯一能威脅他未來國丈地位的，就是文登縣這個朝鮮女子。
這些年楊鎬在天津運河，聽到過不少金虞姬事跡，他越發感覺到這朝鮮妖女不同凡響。
若是任由妖女這樣發展下去，將來取代楊青兒正室地位，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聽聞楊青兒和這朝鮮小妾相處融洽，情若姐妹。
而平遼侯對此女寵幸有加，三書六禮，明媒正娶。
楊鎬有些不安。
而最讓楊老爺惶恐的是，聽說這妖女現在已有身孕。
倘若讓金虞姬順利產下一子，必然更得平遼侯寵幸，到時自己女兒怕是·········
雖說依照大明律，庶子女沒有爵位及宗族繼承權（注釋1）。不過平遼侯行事異于常人，向來不拘泥于禮教風化。
大明能存活多久尚是疑問，用大明律來約束一個造反梟雄，實在可笑。
楊鎬從裴大虎那里聽說，這朝鮮女子仰慕天朝禮儀，平日隨劉招孫在軍營，也是手不釋卷，每日讀書。
“孺子可教也。”
楊鎬捋了捋胡須，決定趁這次機會，好好教導教導這女子，什么三綱五常，溫良謙恭，要讓這東藩小女懂得什么是正庶之分，貴賤之別。最好以后本分一些，不可做出那喧賓奪主之事。
眾人不再提及返回遼東，徑直朝文登縣方向而去。
凌冽的海風越過一道道低矮起伏的丘陵，刮在人臉上像刀扎一樣。
他們從鷹嘴港出發，沿官道一路向南行進。
官道之上，背插小旗的哨馬不時從眾人身邊疾馳而過，不懷好意的打量這裴大虎等人。
馬兵縱馬飛馳，好幾次馬蹄差點踏到左妙晴身上，驚得瘋女人大聲尖叫。
沈煉揚起步弓，取出大箭對著一個剛剛揚塵而去的哨馬，弓弦剛要松開時，被楊鎬叫住：
“沈兄弟，等一等，這里殺人咱們走不脫的。你如今性命寶貴，留著給家人報仇，不得輕舉妄動。”
沈煉聽了這話，立即放下弓，望著馬兵遠去身影，殺氣騰騰。
不等金應河詢問，裴大虎便解釋說，這些是登萊府城中的備倭軍。
除非遭遇戰事，否則這些備倭軍不會輕易調動。
“怕不是文登生變，平遼侯攻打遼西，朝廷不會坐視祖大壽覆滅，應當有所反應，不過開原軍戰力無雙，區區山東兵奈何不得。”
楊鎬此言一出，眾人如臨大敵，不再休息，匆匆吃些蒸餅炒面，趕緊上路。
又走了一個時辰，距離文登縣尚有五十里路程，日頭西斜。
楊鎬左妙晴腳力不濟，再也走不動。
裴大虎發現前面不遠便是八里鋪，八里鋪是登州南邊的一座小小驛站。
自萬歷中后期開始，大明便有意削減驛傳供應。
各地知府、知縣不愿花費地方寶貴資源去維持這種國家服務系統的運行，選擇任憑轄區內的驛站凋敝下去。
正如顧炎武所言，明朝后期的驛站已是“百事皆廢”。（注釋2）
后期隨著明廷財政的日益惡化，更多的驛卒被裁撤——像之后的起義軍領袖李自成一樣——無數被裁撤的驛卒開始在他們原來服役過的官道上剽掠來往的乘驛者。
泰昌二年，山東登、萊、青等地遭聞香教蹂躪，百姓流亡，民生凋敝，驛站皆是殘破不堪，驛卒餉銀經常被拖欠，八里鋪亦不例外。
裴大虎帶著沈煉吳霄兩人走進驛站。
一個黑瘦鋪兵靠在鋪門前曬太陽，地上扔著夾板，鈴攀，纓槍。
這些鋪兵吃飯的家伙竟這樣被隨意丟棄。
鋪兵（急遞鋪的遞送人員，叫鋪兵）聽見腳步，眼也不睜，沖吳霄搖了搖手。
“馬匹不得閑，不送信。”
楊經略的百萬兩白銀和南貨沉入海中，裴大虎他們也沒一兩銀子。下船時，孟進寶給了他們的八十兩。
威海衛雇馬車到文登，只要一兩五錢銀子，八十兩已是巨款。
三人相互看了眼，吳霄上前一步，從腰中摸出個黑牌牌，對著鋪兵晃了晃。
“我們有驛符（類似驛站通行證件）！快備馬！要兩匹上馬！”
那黑瘦鋪兵睜開眼睛看三人一眼，連三人衣著不凡，連忙爬起來笑道：
“幾位老爺莫怪，不巧的很，馬匹前幾日都被宋大人調走，現在整個登州府驛站都沒馬，八里鋪還有兩頭騾子，老爺要不？”
注：
1、《大明律》：凡嫡庶子男，除有官蔭襲先盡嫡長子孫，其分析家財田產，不問妻妾婢生，止依子數均分。
2、顧炎武：《日知錄集釋》卷12第18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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