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子小說網 > 天下長寧 > 第一百二十七章隋陽老鴰

杜巽震醒來之后的第一個感覺就是頭暈,天旋地轉,好像自己在飄一樣,頭疼的厲害,里邊疼外邊也疼,他下意識想抬手摸摸額頭劇痛的地方,這才反應過來手腳都被綁住。
恍惚了一會兒,他終于知道了現在的處境,現在他被綁的像一條豆蟲似的,繩索把他繞了很多圈之后延伸到前邊,他努力往前看,能看到個渾圓肥大的馬屁股,還有一掃一掃的馬尾巴。
他正在被人拖著走。
那個用最簡單也最實效的技擊打暈他的麻袍客騎在他搶來的戰馬上,似乎還在哼著一曲不知名的小調,隱隱約約在風中,聽起來不像是出自北方的樂曲,宛轉悠揚,小橋流水,和這黃沙漫天的地方更是一點都不搭配。
那件麻袍千瘡百孔,隨著熱風在上下飄擺,所以躺在地上被拖行的杜巽震極力仰頭之下,除了能看到很難看到的馬屁-眼之外還能看到那飄蕩麻袍之下的橫刀。
是橫刀!
杜巽震心中大震,因為他一眼就看出來那把橫刀不是他的紅線刀。
大寧在立國之前,戰兵已呈摧枯拉朽之勢,哪怕就是大楚柱石戰神武親王楊跡句也無法阻止寧軍腳步,也是在這時候,大寧皇帝下令在豫州建造武工坊,開始大規模的為戰兵打造更為趁手更為鋒利的兵器......寧橫刀。
寧橫刀和楚橫刀有所不同,比楚橫刀稍稍短了一些,楚制式橫刀三尺五寸,寧制式橫刀兩尺八寸,但質量要比楚橫刀好的不止一點。
楚國末年貪墨成災,連給楚國軍隊打造兵器的武工坊都開始偷工減料,楚國的橫刀看似堅硬鋒利,但容易崩斷。
寧橫刀短了些但使用起來更為順暢,材料也好,大部分戰兵裝備的橫刀被稱之為紅線刀,是因為刀柄上纏繞紅線,而質量更好的百煉刀則是配發給校尉以上級別的軍官,也用來對有戰功的士兵給予嘉獎。
那時候,擁有一把黑線刀不僅僅是身份象征更代表著累累軍功,還代表著殺人無算的狠厲以及勢不可擋的霸道。
杜巽震雖然是軍中精銳,但他也沒有資格用黑線刀。
此時他發現那個麻袍客腰上橫掛著的刀就是楚時候的刀,更長,但分量卻不比寧刀更重。
“你要帶我到什么地方去!”
杜巽震扯著嗓子喊了一聲,然后嘴里塞進來不少沙子。
馬蹄子走動的時候帶起的沙粒,讓他嘴里感受到了什么叫顆粒感,飽滿的顆粒感。
他怒視前方,避不可避的又看到了那匹馬左搖右擺的肥-臀,那馬尾巴左一下又一下的晃,似乎在和他玩一種很幼稚的游戲。
尾巴一晃:“你看呀。”
尾巴一擋:“哈哈你看不見。”
再晃,再擋,再晃,再擋......麻袍客一句話都沒說,杜巽震已經被氣的快要炸了。
好在是他醒過來之后沒多久就到了地方,麻袍客從戰馬上跳下來后掃了他一眼就直接走了,杜巽震好不容易從馬賊手里搶來的三匹馬被牽進一個簡陋的馬廄,而他則躺在馬廄外邊沒人理會。
他扭頭往右邊看,能看到一排低矮的房子,不能說破舊不破舊,只能說還沒坍塌真是奇跡。
院墻也很低矮,都是土墻,大概只有到人胸口那么高,墻頭是被風沙吹出來的弧度,一點棱角都沒有。
那些屋子窗戶都用苫布封著,可想而知這大白天的屋子里光線也必然很暗。
杜巽震的視線離開屋子之后往前邊挪,然后眼神就不由自主的變了變。
屋子前邊大概兩丈遠的地方有一排墳包,是用黃沙堆起來的,每一個墳包前邊都立著一塊木牌就算是墓碑了,而每一塊墓碑上都扣著一個已經斑駁不堪的戰盔。
杜巽震很震撼,那些戰盔的款式不是大寧的,他才二十歲左右,從沒見過這種戰盔。
就在這時候他感覺臉上有許多溫熱的濕點落下,他立刻扭頭往了另一邊看,距離他最近的那匹馬正在沒羞沒臊的撒尿,他立刻使勁兒的挪動身子。
現在好了,來的時候是看到了一匹馬的屁股,此時這個角度看馬廄,是一排馬屁股,馬尾巴都在那一左一右的甩著,一排那個啥若隱若現。
杜巽震破口大罵。
“要么把老子殺了!要么就滾出來一個告訴老子這是哪兒!”
之前那個麻袍客推門出來,看了看罵罵咧咧的杜巽震后彎腰抓了一把沙子,精準的打在杜巽震臉上后,轉身回去了。
杜巽震啐掉沙子繼續罵,把他這二十年來聽到過的所有難聽的話都罵了一遍之后,那個麻袍客又從屋子里出來,這次沒有再拿沙子揚他,而是快步過來,抓起那根繩子拉著杜巽震到了距離房子更遠的地方,把他丟棄在那就走了,依然一句話都沒有。
被烈日暴曬了差不多能有半個多時辰,似乎算好了再多曬一會兒他就熟了的時候,麻袍客第三次從那低矮的房子里出來,拖著已經沒力氣的杜巽震回到房間。
已經快到極限的杜巽震剛才嘴角還帶著傻笑,因為他剛才看到他太奶了,太奶還遞給他一碗酸酸涼涼的酸梅湯,跟他說別著急慢點喝,還有還有。
他真的喝到了,但不是什么酸梅湯。
麻袍客往他嘴里灌了點水之后,杜巽震的意識才慢慢的回來,他太奶一個勁兒的喊喝點再走喝點再走,他卻猛然間睜開了眼睛,眼前看到的是幾個仿佛不是人的人。
這屋子里的陳設格外簡單,連一張桌子都沒有,土炕上鋪著一些干草,被褥看起來更鋼卷似的。
炕沿兒上坐著三個人,都是一樣的黝黑,頭發干枯還有些卷,從相貌上沒法分辨出來到底多大年紀,也許有三十幾歲,也許有五六十歲。
那個麻袍客就蹲在他旁邊看著他,眼神里都是輕蔑。
“你們到底死誰!”
杜巽震強撐著氣勢喊了一聲,可嗓子里出來的聲音卻沙啞的一點氣勢都沒有。
“我們是誰?”
麻袍客笑道:“你不就是來找我們的嗎?不光本事不行人演戲也不行,寧軍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你這樣的人也能做斥候?”
杜巽震默不作聲。
麻袍客道:“被我說中了,連狡辯都懶得狡辯?”
杜巽震道:“我不是斥候,我也不是逃兵,我只是一個被遺棄的,還想證明自己的人。”
麻袍客又仔細打量了一下,然后點頭道:“原來就是個逃兵。”
這話雖然語氣平靜,可其中似乎又蘊含著巨大的譏諷和蔑視,這種語氣讓杜巽震的眼神驟然凌厲起來,他立刻咆哮回應:“我不是!”
麻袍客哼了一聲:“逃兵從來都不敢承認自己是逃兵,可逃兵就是逃兵,你身上帶著寧軍的橫刀,但你沒有軍服也沒有軍牌,你這樣的人我見的多了,二十年前就見過。”
他站直了身子俯瞰杜巽震:“如果你承認了,我還把你當一條漢子,送你走的時候我盡量麻利些,不讓你難受。”
杜巽震沉默了許久后忽然平靜了:“我是逃兵。”
他看著屋頂。
“但我又不是,我離開長安不是想做一個逃兵,我是要去墨澤。”
“墨澤?”
聽到這兩個字,麻袍客的臉色都變了變。
“是,墨澤。”
杜巽震道:“黑武人如果有一天再次南下,墨澤可能就會是他們偷偷入關的地方,我聽老兵說過,墨澤那邊有一座殘城叫隋陽,城已經破敗不堪,就在墨澤山一側。”
麻袍客問他:“你去墨澤能做什么?”
杜巽震大聲道:“守山!”
他說:“我聽聞,墨澤每隔多少年就會干枯一次,那就是黑武人南下的絕佳路線,墨澤不枯,神鬼莫測,可一旦墨澤枯了,那地方就可能是黑武人偷襲大寧北疆邊關的突破口。”
他說:“我就在墨澤山上住下來做個守山人,哪怕一輩子見不到黑武人南下也沒什么,見到了,我就在山上點起烽煙,也算我為大寧盡忠。”
麻袍客沉默良久,坐在炕沿兒上的那幾個人也沉默下來,之前用小刀削著干肉吃的人,停下了手里的動作,之前一臉譏諷的人,臉上也沒了輕視。
杜巽震道:“我在長安是個失敗的兵,我眼高過頂覺得誰也不如我,可我敗了,我沒臉在長安繼續待下去,我也沒臉繼續守著長安,我就去墨澤山,我就去大寧最北邊的窮山惡水去守著,也一樣是守著長安。”
麻袍客再次蹲下來,緩緩解開杜巽震身上的繩索。
“馬可以給你一匹,刀也可以還給你。”
麻袍客道:“但我可以負責的告訴你,你走不到墨澤,從這里到墨澤還有四百里,你每一步都可能遇到兇險,但我不阻止你,因為你還算一條漢子。”
他解開繩索后指了指門外:“你走吧。”
杜巽震掙扎坐起來,看了看屋子里這幾個人不人鬼不鬼的家伙,從這些人的眼神里,他看到了一種很復雜的東西。
“你們是誰?”
杜巽震問。
麻袍客道:“是鬼。”
另一個麻袍客道:“是陽間不要,陰間也還沒去的鬼。”
他從腰畔摘下來一個酒囊扔在杜巽震懷里:“送你了,當兵的臨死之前有口酒喝就不虧。”
杜巽震道:“多謝。”
他扶著炕沿起身,把酒囊掛好,拿回自己的紅線刀,再次俯身一拜之后走向門外。
“你們......”
走到門口的杜巽震又回頭,眼神也變得越發復雜,他似乎想得到一個答案,又不想得到那個答案,但他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句:“是不是......隋陽老鴰。”
那幾人沒有回答,互相看了看。
其中一人道:“世上從來都沒有什么隋陽老鴰,都是一群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