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隧道不是太長,兩邊都還有喧鬧的聲音傳來,有人在對罵,有人在爭執,有人在交易,還有人在愉快地笑。
寧谷就這么站在已經沒有了一絲紅光的小屋門口,盯著倒地不動的連川。
他并不是個不仗義的人,雖然連川跟他基本還屬于殺與只能被殺的慘痛關系,但他那些莫名其妙的夢和幻覺讓他確定自己能從連川這里得到重要信息,就沖這一點他就還是應該仗義相救。
現在的問題就三個,連川死了沒,死了當然就不用管了,如何判斷是否安全以及怎么救,是拖把人拖出來,還是進去往臉上甩兩巴掌……這一招在鬼城是個基本的救人操作。
“連川。”他在門外又喊了一聲。連川一動不動地躺在那里,沒有任何反應。
感覺就算沒死,這狀態再下去就該死透了。僵了幾秒鐘之后,寧谷往旁邊的洞壁上狠踢了一腳:“哎!”
然后沖進了屋里,一把抓住了連川的衣領,正要把他往外拖的時候,就感覺手指傳來一陣尖銳的刺痛。
瞬間傳遍半個身體的疼痛不亞于被連川當街打的那兩槍。
寧谷疼得差點兒臉沖地摔下去。
這應該是鬣狗的制服上有什么裝置。
他咬牙挺了兩秒,簡直怒火中燒,跳起來對著連川就是一腳踢了過去:“死吧鬣狗!”
自己衣服碰一下都不行,搶別人的衣服倒是利索!
小屋最里的黑暗中突然像是有人走出來,帶起了一陣細微的風。
接著就是一聲近在耳后的嘆息。
寧谷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做到的,一把抓住了連川的手腕,幾乎是把連川掄出了小屋,甚至能看到連川的頭在門邊撞了一下。
寧谷沖出屋外的時候有些內疚。
……如果連川死了,可能是被自己掄死的。
不過內疚的時間很短,那個嘆息在他耳后帶起的雞皮疙瘩還沒有消退,他迅速轉回頭,屋里漆黑一片,沒有了任何動靜。
出于憤怒和不爽,寧谷還是走回了門口。
“煩不煩?”他沖著空無一物的黑暗,“要不我給你個機會?”
黑暗里沒有回應。
“不敢是吧,”寧谷點點頭,“那我話放這兒了,你最好一直不敢,真惹毛我了,我碎成渣也會讓你這個破地下市場永無寧日。”
一片空白。
連川恢復意識的時候并沒有動,只知道自己的機能是正常的,狀態是安全的,在弄清情況之前,他需要維持現狀。
這是一間小屋,跟之前那間差不多大小,但是屋里并不是空的,有東西,從他左前方那個人的動靜里能聽出來。
連川能從他衣服摩擦時某些特有的聲響判斷出來,這個人是寧谷。
寧谷的動作能聽得出來挺放松的,應該沒有危險。
但就在連川想要睜開眼睛的時候,另一個人的腳步聲傳了過來,聽輕重是一個從外面進來的女人。
“還沒醒?”一個女人的聲音問,應該跟春三差不多年紀。
“你要著急你可以現在去摸。”寧谷回答。
摸什么?
“那多沒意思,”女人說,“趁人家睡著了占便宜。”
“他醒了你再摸就不是占便宜了嗎?”寧谷說。
“對啊。”女人很肯定地回答。
什么亂七八糟?
雖然覺得沒有生命危險,但寧谷和這個女人的對話讓連川非常不安,他睜開了眼睛。
這是一間交易小屋,連川躺的這個位置在小屋最里,門外和靠近門邊的位置堆著不少亂七八糟的東西,散發著奇怪的氣息。
陳舊的,古老的氣息。
寧谷坐在他旁邊的一張椅子上,一條腿屈著踩在椅子上,另一條腿伸得老長,腳尖還很悠閑地左右晃著。
寧谷看著他,眉毛一挑:“醒了。”
這句話不是對連川說的,不等連川回答,一個裹得連臉都看不清了的人突然出現在了寧谷身后:“我看看。”
是那個女人。
連川沒出聲,想要坐起來,動了一下卻發現自己手腳居然都被鐵鏈住了,鐵鏈的另一頭深深地種在堅硬的地面上。
這倒是困不住他,但如果強行用勁,可能會引起不必要的混亂。
“讓她摸一下。”寧谷愉快地晃了晃腳尖。
“什么?”連川愣了。
“她讓我們躲在這里,”寧谷胳膊往扶手上一架,頭一偏手指撐著額角,說得非常輕松自然,“你讓她摸一下臉就可以。”
連川沒出聲。
他不是不想出聲,他是根本不知道該說什么了。
他活了二十多年,什么危險的,困難的,兩難的,三難的場面都見過,什么樣兇險的目標都解決過,還第一次碰到這種事。
這種根本沒有任何危險,但卻莫名其妙得讓他給不出反應的事。
“長得真好看呀。”女人走到了連川面前。
然后伸出了手,就要摸到他的臉上時,連川往后偏了一下頭,她摸了個空。
“好看。”女人又摸了過去。
連川再次避開了。
“怎么回事啊!”女人很不高興,轉頭看寧谷,“說好了的!他要不讓我摸,我馬上就出去找福祿他們!”
“我說了你摸不到的。”寧谷笑了起來。
“怎么辦!”女人說。
“你摸他。”連川說。
“她就想摸鬣狗,旅行者天天能見著,不稀罕。”寧谷瞇縫了一下眼睛,還是很愉快的表情。
連川的臉色猛地冷了下去。
寧谷站了起來,張開胳膊伸了個懶腰,走到他身邊,彎下腰,一直湊到了他眼前,低聲說:“蝙蝠在找鬣狗,你已經暴露了。”
“她根本出不了這個門。”連川聲音很冷。
“你是不是除了殺人不會別的?”寧谷問。
“是。”連川回答。
寧谷愣了愣,這個回答真是太真誠了他一時回不過神。
過了一會兒他才嘖了一聲,轉頭看著那個女人:“我幫你摸。”
“那算什么?”女人很不高興。
“再加一根鬣狗頭發,”寧谷說,“失途谷還沒誰能搞到這東西吧?”
“拿來。”女人馬上伸手,手上破潰的皮膚下是金屬指節,上面還鑲著閃著細細光芒的碎玻璃。
“這總行了吧?”寧谷轉頭又看著連川。
連川現在不想跟寧谷起爭執,他還 ,他還需要知道寧谷的能力到底怎么觸發,到底是被動還是能主動,而那天他到底從自己的記憶里看到了什么,感受到了多少。
他選擇了忍耐。
“別躲啊,”寧谷的手伸了過來,低聲說,“我知道你動作快。”
連川沒動。
寧谷在他頭上輕輕撥了兩下,揪走了一根頭發,然后往他臉上摸了過去。
指尖觸到他皮膚的瞬間,捆在連川手腳上的鐵鏈突然哐的一聲同時斷開了。
“別過來啊!動手我就喊!”站在旁邊的女人嚇得往后退了好幾步,“我一喊馬上整個失途谷都知道你們在這里!”
“殺你等不到你出聲。”寧谷偏頭看了她一眼,“站過來。”
女人猶豫了一下,走了回來。
寧谷抬著的手落下,在連川臉上摸了一把,然后轉身把手伸到了女人面前。
女人在他手上拍了一巴掌,又捏走了那根頭發,小心地放進了一個瓶子里:“我找身衣服給他換上,他這制服太明顯了。”
“嗯。”寧谷應了一聲。
女人在旁邊亂七八糟的東西里翻找的時候,連川坐了起來。
寧谷坐回椅子上,看了他一會兒:“剛是你弄的嗎?”
連川看了他一眼沒出聲。
“行,那就不是,”寧谷指了指自己,“是我。”
連川還是沒說話。
“我很牛逼嘛。”寧谷用手指在自己臉上戳了一下。
沒有任何事情發生。
他又戳了兩下。
女人把幾件衣服扔了過來:“就這些吧。”
“有吃的嗎?”寧谷問,繼續在自己臉上又戳了幾下。
無事發生。
很失望。
連川拿過衣服看了看,非常有蝙蝠特色的衣服,在各種毫無必要的地方綴著金屬片。
這種地方,要求獨立更衣室不太可能,他也沒在這件事上浪費時間,直接起身,脫掉了身上的制服。
里面是貼身的一套內衣,女人盯著他的眼神里有明顯的失望,但很快又一伸手:“把這個制服給我,算是酬勞。”
連川一揚手把制服扔到了她手上。
女人連聲音都沒來得及發出來,就倒在了地上。
“別太貪了。”寧谷看著她嘆了口氣。
連川換上那套蝙蝠服的時候,寧谷看到了他胳膊上露出來的兩道長長的黑色傷口,看角度,應該是從肩胛骨的位置一直延伸出來,到了肘部。
“剛你受傷了?”寧谷忍不住皺了皺眉,“不應該啊。”
“舊傷。”連川短簡地回答,穿好了外套。
“舊傷?多舊?”寧谷問。
連旅行者都不會有舊傷,隔夜沒好的傷都算是重傷了,堂堂主城清理隊最強鬣狗,身上居然帶著沒好的傷?
連川轉過身看著他,沉默了一會兒才開口:“我有些傷好不了。”
隨著這句話,寧谷突然一陣眩暈,眼前飛速閃過的畫面讓他有些喘不上氣,最后一個黑影撲面而來的時候他都不知道這是幻覺還是真實,只覺得肚子上像是被什么鋒利的東西劃過,鉆心的疼痛讓他捂著肚子靠到了旁邊的墻上。
等緩過勁來的時候,連川已經把衣服換好,制服也收好裝進了一個袋子里。
“看到什么了?”連川問。
寧谷看著他,沒說話。
“是那兒嗎?”連川往他肚子上看了一眼。
“想知道是吧?”寧谷慢慢站直了,胳膊一抱,“我看到什么了,感覺到什么了,想知道是吧?”
連川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你是來抓我的,這個應該是你的任務,”寧谷捏了捏自己的下巴,看了一眼還倒在地上一動不動的女人,聲音很低,“但是你沒有抓我,你只是跟著我。”
連川依舊一動不動面無表情。
寧谷承認面對連川這種無論什么面對什么狀況似乎都能波瀾不驚的變態,他一點兒底都沒有,所有的推測都沒法根據連川的反應做出調整,只能吭吭吭自己說下去。
“現在又問我這些,”寧谷笑了笑,湊到連川耳邊,“你,有不能讓別人知道的秘密,而你不確定我知道什么,對吧?”
連川沒躲開,只是也側了側頭,在他耳邊低聲說:“我現在確定,一,你不光能看到,還能感受到,二,你死了就解決了。”
“你不敢殺我,你的任務肯定是活捉我。”寧谷聲音帶著得意。
“我受過的那些傷,”連川說,“足夠讓你死十回了。”
寧谷沒了聲音,過了一會兒才慢慢退回墻邊,又看了他半天才開口:“我有很重要的事要做,你幫我辦完了,我告訴你。”
連川看著他。
“成交?”寧谷問。
“成交。”連川說。
從小屋里走出來的時候,寧谷感覺自己還算是比較能融入失途谷的環境,所以他必須盡快找到能幫他處理身份卡的那個蝙蝠,然后離開。
畢竟現在失途谷里旅行者很多,等車一走,這里估計就是另一番景象了,他很難再躲過不知道為什么一直盯著他的蝙蝠們。
特別是……他回頭看了一眼身后的連川,這人就算換上了蝙蝠的衣服,也依舊遮不住身上的主城氣質,就算現在同時跑過去一百個蝙蝠,他也能一眼從蝙蝠堆里把連川找出來。
“剛那個女人……”連川在他身后開了口。
“為什么要讓她摸你是吧,因為我說摸我也行她不干,”寧谷不耐煩地打斷了他的話,“為什么要這么順著她不直接殺了滅口呢,因為這里不是咱倆的地盤,我還有事要做,最好不惹麻煩,而且最重要的是,我發現我沒法完全指望你,你暈過去那個速度比你打我的時候還快呢。”
“走。”連川說。
“我本來想再跟她打聽一下去哪里能找到寫數據的蝙蝠,”寧谷繼續往前走,“結果也沒問成。”
“什么數據。”連川問。
“主城身份卡,”寧谷拍了拍自己腿上的兜,“我要去主城。”
“你用不上。”連川說。
“憑什么用不上?”寧谷回頭。
“你要就死在這兒,要就死在實驗室,”連川說,“沒有第三條路。”寧谷瞪著他:“連川我問你。”
連川沉默地看著他。
“你是機器人嗎?”寧谷皺著眉,上下打量著他,“你說這種話的時候不難受嗎?我好歹也救了你,你給我安排死法的時候不難受嗎?”
連川仿佛入定了似的依舊沒有反應。
“我偏不死。”寧谷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