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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四六章 玉華

    坤寧宮挨著山墻放了一溜名貴的紫袍金帶,開得極好的芍藥在艷陽的照耀下愈發妖嬈。此時卻沒有人有閑情去觀賞這些名品,大殿上的諸位誥命夫人不住地交頭接耳。

    方夫人平生從未受到此等羞辱,實在咽不下這口氣,挺直背脊大聲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圣人費盡心思挖出我女兒的陳年舊事,還特地挑選在這堂皇的坤寧宮揭破,就是想抹煞我彰德崔家的流芳百年的清名嗎?只可惜崔蓮房多年前就已為他人婦,是好是孬只是她自己的事!”

    張皇后皺眉正要反駁,就見皇帝微微晃手示意她不要說話。

    正疑惑間就見殿外一陣喧嘩,一個穿著退紅色地宮裙的女子大步走了進來,在大殿上前前后后轉了一圈后直不楞登地大聲喝道:“我的譚郎呢,你們到底把他藏在哪里?本宮是當朝太子妃,你們若是不把他老老實實交出來,就全部拖出去杖斃!”

    眾人正看得莫名其妙,卻聽方夫人失聲驚叫道:“玉華,是你嗎?你怎么成了這副樣子?”

    就有年紀大的誥命夫人倒抽一口涼氣,認出眼前尚有三分姿色的女子正是方夫人的長女崔玉華,二十年前薨逝的文德太子遺下的未亡人。只是聽說她和文德太子感情甚篤,自丈夫病逝之后哀毀過度,在冷宮中閉門不出吃齋念佛以了卻殘生。

    方夫人驚疑不定地拉著長女的手,看她衣飾雖然干凈但并不是上好的料子,頭發也只是松散地挽著,連一支尋常的釵鈿都沒有。臉上的神情似醒非醒分明是神志不清,在自己面前只是口口聲聲地叫什么“檀郎……”

    她猛地一抬頭厲聲質問:“臣婦每年都遞帖子到宮里,想要見一見我的苦命的女兒。皇后娘娘每回都派宮人跟我說,太子妃好好的就是不愿意見人。二十年了,娘娘你也是有孩子的人,怎么忍心看著這孩子糟踐成這副模樣?”

    皇帝皺著眉頭有些不悅,“文德太子二十年前就沒了,眼前只有在梵華殿吃齋念佛的崔居士。方夫人一口一個太子妃,可知這是僭越之罪。身邊隨侍的宮人呢,怎么讓她跑出來了,要是驚擾到各位誥命該當何罪?”

    就有一個四十來歲的老嬤嬤站出來溫聲道:“崔居士每天早上吃完飯后都要念一個時辰的《法華經》,今天不知怎么回事非要到前面來。大概是沒有按時用藥,再者坤寧宮里有樂器彈奏的聲響興許勾動了她的心疾,奴婢這就將人帶回去。”

    方夫人知道眼前的情形不對勁,但是母女連心又是二十年未曾見面的長女,便不管不顧地大聲喝問道:“她怎么變成這副樣子的,既然有了病痛,為何年年往家里捎去的書信都是在報平安?我要是早知道你過得是這般苦日子,娘就是拼死也要把你接回去!”

    一入宮門深似海,不管如何榮寵,在皇宮里生存的女人或多或少都有一壇子苦水。

    崔玉華東張西望,忽地有些明白過來歡喜地拉著方夫人的手道:“娘,你怎么進宮來了,是來看我的嗎?幾日未見你好像老多了,我那里還有些上好的當歸丹參,都是進貢之物外面有錢都買不到,你走的時候我讓人給你包起來帶回去。”

    方夫人見她清醒過來認得人一時大喜,正待細問就聽長女緊張地捂著肚子道:“我已經有了五個月的身孕,他們不讓我生下來,說這胎來得不正。娘你去幫我求求父皇母后,他們說過要把我當女兒看待的。眼下我有了心愛的譚郎,為什么不讓我出宮嫁人好把孩子生下來?”

    方夫人心頭的恐懼一點一點加大,細看長女的腰身依舊纖細,哪里就有五個月的身孕?就輕噓一口氣強笑道:“可見是發癔癥了,文德太子都去那么多年了,哪里還會有什么身孕。還有大庭廣眾之下,不要一口一個心愛的檀郎。娘知道你跟太子殿下感情深厚,難道這么多年過去還走不出來嗎?”

    崔玉華歪著頭怔然,忽地發怒道:“他姓譚,我不叫他譚郎又叫他什么?我在梵華殿日子過得凄清,只有每隔十日他進宮給我請脈時才感到快樂。譚郎給我帶宮外的點心,還給我講宮外的見聞。娘,你去幫我求求皇后娘娘,應昶已經死了十年了,我后悔了不愿意待在宮里,放我出去吧。我已經有了譚郎的骨肉,再過些時日就遮掩不住了!”

    仿佛一片驚天炸雷在耳邊響起,方夫人呆若木雞怔立當場。

    在場的誥命夫人在來之前大致都知道今天的這場宴會不會輕易善了,卻哪里想到會看到聽到宮闈秘密事,一時待在原處不敢動彈。大家都是人精子,幾句簡單的話語已經勾勒出事情的大概模樣。

    崔玉華口中的檀郎原來是譚郎,約莫是一位姓譚的御醫。在文德太子薨逝十年后,兩人悄悄有了茍且。別的人就罷了,已故太子的未亡人竟然有了身孕,皇家大概是想辦法遮蔽了這件丑事,卻沒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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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想到今日讓崔玉華自己當眾喊了出來。

    眾人看著一片懵懂的前太子妃,又看看堂上一片漠然神情的皇帝,心底里都是一片冰涼。到底是什么緣由,讓這位帝王不惜皇家顏面掃地,竟然決定當眾捅破此事?再聯系到方夫人的另外一位女兒崔蓮房,婚前不顧廉恥與人私通生女,結果鬧得一對親生兒女差點結為夫妻……

    這一波波的打擊讓方夫人心口上下翻涌,一口血腥氣在喉嚨眼迫逼而出。

    她顧不得搽拭嘴角猛地抬起頭來,死死盯著今日的始作俑者恨恨道:“我明白了,圣人煞費苦心地安排了這一場場的好戲,就是想要我崔家人顏面掃地,永世抬不起頭來是嗎?只可惜崔家人世代讀書人,只知道頭可斷血可流,唯有一根傲骨是打不斷敲不彎的!”

    皇帝閑閑望過來一眼,不再掩飾自己的目的,厭棄睥睨道:“朕何須跟你繞彎子,只是不齒一向標榜自己出身世家的方夫人,一身不修何以修天下?培養的兒女盡皆是一些男盜女娼之流。可嘆朕瞎了眼睛,竟把這些敗絮其中的東西奉為圭皋,讓彰德崔家執掌江南士林的牛耳,真真是可悲可嘆!”

    一邊是懵懂如幼兒的長女,一邊是被人揭破丑事的次女,方夫人真是一口老血又要噴出來。她強自鎮定下來,“老婦是有過錯,這幾個女孩都是我親自教養,因為溺愛不免有失差池。彰德崔家一向以德行服人,老婦回鄉后會自請入家廟永世不再出門,以贖今日的過錯!”

    殿堂上的誥命夫人們再也坐不住了,誰知道接下來還有什么不該聽的宮闈秘事,有些時候好奇心是會殺死人的。于是,一位年紀頗大的宗室夫人顫巍巍地站起身來告退。皇帝無可無不可地應允了,接著告退的人越發多起來。片刻前熙攘的大殿就剩下與皇家關系緊密的寥寥數人。

    皇帝面對節節敗退的敵人并沒有心軟,而是又拋出一片鋒利刀箭。

    他斂了眉目慢慢俯下身子道:“方夫人的長子崔翰總是你丈夫親自教養的吧,外界傳他謙順知禮寬容待人。可是據朕所知,二十年前你的這三個兒女聯手做了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呢。夫人你一向運籌帷幄智計過人,朕不相信這其中沒有你的手筆。”

    皇帝喉嚨里發出一陣呵呵冷笑,“只是最后你沒有想到事情的發展超出了你的預期,竟然變得不受控制,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你救得了這個就救不了那個,手心手背難以取舍,這里頭的滋味只怕不好受吧!”

    二十年前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張皇后心頭一跳,與壽寧侯府的張老夫人快速交換了一個眼色,都知道彼此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方夫人強自鎮定,抿緊下頜道:“老婦不知圣人所指何事?”

    皇帝手一揮,乾清宮總管太監阮吉祥便遞上厚厚一疊文書。他摩挲著幾乎泛黃的紙張,緩緩道:“二十年前文德太子意外薨逝,皇后失去了一個兒子,王朝失去一個儲君,朕失去了一個培養了多年的太子,總得有人給朕一個交代!”

    站在末尾的劉泰安本就心頭有鬼,聽聞此言嚇得雙膝一軟咚地一聲跪在地上。劉肅雙眼一閉,終于知道自己矯詔圣旨后皇帝由始至終為什么不殺自己了,原來所有的根結都在這里藏著呢!

    皇帝看都未看他們一眼,拈起幾頁紙繼續道:“逼得太子自盡身亡的就是這三封書信,看起來是太子寫與劉泰安的妻子鄭氏的親筆所書。言辭纏綿情意深重,讓人不禁感嘆這二人竟然有緣無分,一對有情人生生被迫各自嫁娶!”

    “獻上這三封信件的人就是劉泰安本人,他說他不敢擅專,特特請朕來處理此事。朕為給大家一個交代,特特將鄭璃連夜喚進宮來親自過問,沒想到她小小年紀卻性情剛烈,竟愿意以死證太子的清白。那時她已經懷有七個月的身孕,面對死亡毫無懼色。朕最后問她還有什么心愿,她說此生此世惟愿與劉泰安不復相見!”

    眾人神情各有所思沒有言語,劉泰安股若顫栗口不敢言。

    皇帝狠狠捶在桌案上大怒道:“這便罷了,朕卻不知在位多年的皇宮竟然像市井之地一樣,鄭璃身亡的消息不過半天就傳至太子的耳中。若非有心人故意泄露不實消息人云亦云以訛傳訛,太子怎么會激憤之下飲鴆毒自盡,連一句解釋的話語都不屑留下,空留一對傷心的父母。”

    “朕費盡心血手把手培養出來的太子,他是什么樣的品行朕一清二楚。怎么會跟已經嫁做人婦的表妹有牽扯,所以這信上面的字朕一個都不相信。那么問題就在這里,照這個婢女紅羅所述,元和七年的三月,崔蓮房你到底得到哪路神仙的點化,竟然可以提前預知劉泰安的妻子鄭氏會沒有好下場?”

    崔蓮房簡直如墜地獄,一重復一重的噩夢永遠沒有盡頭,委頓在地哆嗦著雙唇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她做夢都想不到二十年前已然塵封故土的往事竟然會被人重新翻出來,證據確鑿連些許反駁都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