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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零二章 春荒

    徽正十八年初春,東南一帶遇見罕見洪澇,放眼望出去村村鎮鎮俱是一片荒蕪。正值春季,佃農們栽下的秧苗才顯現一點綠意,就被大水沖得不見蹤影。各州各府的官員向朝堂請求賑濟的折子,立時便像雪片一樣堆積在御案之上。

    除了平日在太和門的例行常朝,乾清宮內的燭火整夜整夜的亮著,中書省、樞密院、御史臺等大臣的御前奏聞密集地等著皇帝的裁奪,平穩運行三十年的帝國終于遇到了一回不能把握的罕見天災。

    上朝時,不管是幾品的官階都小心翼翼地夾著尾巴。劉肅去年末終于從謹身殿大學士升任為內閣首輔,俗語說人逢喜事精神爽,模樣看著竟比往年還要少興幾分。他的袖子里揣著一份才收到的奏折,相信皇上看了之后會龍顏大悅的。

    磬音渺渺響鞭沒處,臉上帶了三分疲憊之意的皇帝落座后輕嘆道:“洪澇過后,東南各地處處都是荒澤綿延泥濘一片,村鎮冷冷寂寂全無人煙如同鬼蜮一般。每州每鎮都上了折子伸手要錢要糧,民眾嗷嗷待哺,春荒的時日久了必定會造成大亂。朕坐了這個位置三十年,從來沒有遇著這么大的災患,各位卿家有何良策不如暢所欲言。”

    朝堂立時便像民間的洗澡堂子一樣熱鬧起來,有人說先把抗擊北元的兵力收回一部分發還鄉里,一來緩解巨大的軍費開支,二來可以充實安定東南的民心。這話立刻讓兵部的幾員老將大怒,摩拳擦掌地就要上來教訓那個信口雌黃的人,堂前頓時顯得有些亂哄哄的。

    劉肅老神俱在地等眾人說了個七七八八之后,才上前一步恭敬道:“這是青州府知縣快馬加鞭呈上來的折子,說去年春月時當地的佃農花大力氣種植了一種叫做番薯的新作物。這東西性賤易于種植,春季時栽下后秋季就可以收獲無數。就是因為有了這個番薯,青州登州鰲山等地雖然同受洪澇,卻是人人衣食無憂!”

    皇帝聞言大喜,忙將青州知縣的折子拿在手里翻來覆去地看。忽然看到了一個有些眼熟的人名,就抬頭問道:“這個傅滿倉是誰,這個名字好像在那里見過,不過這名字起得實在是好。滿倉滿倉,家家戶戶的糧倉只要滿了,朕還愁什么?”

    一旁站著的乾清宮總管太監阮吉祥就微微掀開眼皮細聲回道:“這傅滿倉應該是傅鄉君的父親,十幾年前他任廣州九品巡檢一職時,一年就為朝廷收繳上來幾百萬兩稅銀,那時候您也是如此夸獎這位傅大人的!”

    皇帝不由一怔,隨即哈哈大笑道:“好像是有這么一回事,朕那時還在說這簡直是一員福將,走到哪里都能幫朕扒拉銀子。這回他不扒拉銀子怎么改種地了,怎么一種還真捯飭了一點名堂出來?這個番薯到底是什么東西,在坐有人嘗過沒有,真能當糧食充饑?”

    劉肅忙上前答道:“這個傅滿倉善于農事,前年在青州時搗鼓這個番薯就獲得成功,周圍十里八鄉的老農都引種了這個東西。他到京城之后,專門買了田莊侍弄,秋天時滿坑滿谷都是豐碩的果實。他除了饋贈親朋之外,多余的就拿出來售賣,老臣有幸品嘗一二,的確可當菜品又可當主食。”

    說完他一擊掌,殿外的宮人就端了幾個托盤出來,青花瓷碗里盛著各式各樣的吃食。劉肅撫須笑道:“還請皇上原宥老臣的越俎代庖,這是臣從家里帶來的番薯,依照傅滿倉的說法做了些吃的,請陛下和各位同僚嘗嘗看,咱們再往下說一二!”

    阮吉祥過來笑著揀了一碗番薯粥,一碟油炸蔗糖番薯球,用銀針細細勘驗一遍之后才遞到皇帝面前。

    皇帝淺淺嘗了幾口之后,臉上的笑意越來越大,到后來越吃越快,竟然將番薯粥和蔗糖番薯球一氣吃了干干凈凈。半晌之后他拿了明黃絹帕擦拭嘴角后道:“這個東西如果真的經餓,興許真的可以改變百姓的飯碗。著傅滿倉將此物的種植要領寫成條陳,再問他可否將此物的種子交付出來?”

    劉肅心里得意非凡,他作為內閣首輔,第一眼看到青州知縣寫的這個奏折時,就敏銳地察覺到其間的益處。一種新生的農作物,不挑選良田犄角旮旯都能大面積種植,摻和在米面里能抗饑荒,這簡直是老天爺降下的口糧啊!于是他笑呵呵地道:“傅滿倉不過是賦閑家的小吏,陛下能用他就已經是天大的恩典,又何須……”

    他的語未說完,皇帝已經連連搖頭略有不悅道:“能者有功,何況是于社稷百姓相關的大事。聯自然不惜官爵,著人宣傅滿倉立刻進宮覲見!”

    劉肅面色一紅就有些訕訕退下,合著自己兩面不是人呢!

    滿眼懵圈的傅滿倉直到接了正四品上騎都尉的小金印時,都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種番薯竟能種個爵位出來,這簡直是叫人想都不敢想之事。當然這個正四品的武散階只有爵號和食祿并無封邑,但是也叫人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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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心情激蕩不已。對了,那位天下至尊之人說此物香甜甘糯,從此之后就另命名為甘薯。

    傅滿倉腳底像踩了一團棉花似的暈乎乎出了宮門,走了老遠才猛地給自己一巴掌清醒過來,趕緊從袖子里掏出金銀錁子分給帶路的太監。

    那太監知道這位是個實成人,臉上沒有絲毫不悅笑瞇瞇地收了金銀,細聲提點道:“您封了正四品的上騎都尉,至多兩個時辰就有旨意,您家里太太的品階自然也上來了。回去之后準備妥當了就請家中女眷進宮謝恩,宮里娘娘照例會有賞賜的!”

    傅滿倉連忙應下不提,那小太監望著傅滿倉幾乎雀躍的身影,心想這人傻乎乎的運道倒真是好。這么大的災,多少河道知府因為差事不力被問責摘了烏紗,只有這人逆市而為鴻運當頭,反而被天上砸中了個大餡餅,只能說是時也命也。

    宋知春母女為封賞進宮謝恩時已經熟門熟路了,坤寧宮前引路的大宮人輕笑道:“這才多久的日子未見著宋夫人和傅鄉君了,轉眼間宋夫人有了正四品恭人的誥命,傅鄉君也得了一個寶貝女兒!”

    宋知春自不會吝嗇金銀,忙將一個實沉的小荷包塞了過去。大宮人推辭了幾下后臉上笑意更加和煦,躬身引了兩母女進了坤寧宮的偏殿。張皇后正在收拾一盆落地金桔,剪下來的枝葉密密地堆在地上,金燦燦的果實夾雜在濃綠的枝葉之間,顯得十分好看。

    她凈了手后坐在椅子上指著傅百善笑道:“看來不服老不行啊,這般水蔥樣的小姑娘都得了女兒,我們可不就是要老了嗎?偏偏我囹圄在這高墻深院當中,竟不覺歲月的流逝。對了,怎么沒把孩子抱來讓我看看?”

    宋知春就陪笑道:“小妞妞調皮得很,最不喜歡在屋子里頭呆著。每回喂了奶之后就要到院子里的銀杏樹下頑耍。家里的奶娘和兩個嬤嬤光帶她就忙得團團轉。因為怕在娘娘面前失儀,就不敢讓她進宮來,等她大一些學了規矩就帶進來給娘娘請安!”

    張皇后向來喜歡這對母女的爽直,見宋知春得了正四品的誥命后,臉上沒有一點張狂之色,心里就暗暗點頭。又一細看傅百善,不過大半年沒見著,這姑娘竟生得更加明艷。身上是一襲茜紅對襟夾衫,頭上是一副嵌碧璽的赤金頭面,加之她個頭高又生得大氣,看起來頗有幾分攝人的氣度。

    眼看要到午時了,張皇后也不詢問,轉頭就吩咐小廚房里加幾個菜要留客人用飯。正在這時,外面宮人傳報說皇帝也要過來。傅百善眼尖地看見張皇后臉上的笑意立時就淡了許多。心想,外界傳言帝后不合果真不是虛言。

    皇帝是午時差一刻進的坤寧宮,隨行的還有四皇子應昉。他一見傅百善眼睛都亮了,幾乎是笑得瞇成了一條縫,歡喜道:“傅鄉君你也來了,我聽裴大人說你的空手摛拿功夫比他要好,今日正巧碰見可否教我一兩招?”

    傅百善臉上就有些赧紅,心想裴大哥盡給我找事,還在外面胡吹。這些龍子鳳孫個個都金貴無比,誰敢在他們面前放肆,還要學什么擒拿手,這不是沒事找事嗎?正想推辭一二時,就見皇帝回過頭來,饒有興味問道:“裴青說你倆單打獨斗時,他打不過你是真的嗎?”

    傅百善顧不得羞臊忙躬身道:“臣女只是仗著天生有一把好氣力,若論實戰還差得甚遠!”

    皇帝就哈哈大笑起來,“知道你倆恩愛,不會要求你們在朕面前打一架的。只是應昉的身子一向羸弱,御醫們說要是能習一點武技對心肺興許會好些,朕一直琢磨著給他找一個好師傅。前些日子和裴青說了這事,他倒是舉賢不避親推薦了你。朕倒是覺得這是個極好的法子,你本是朕親封的鄉君,出入宮廷也比外男更方便一些。”

    傅百善難得地有些瞠目結舌,“我……當四皇子的武師傅,這好像不太合規矩吧?”

    四皇子應昉認真說起來只比傅百善小一歲,但是他一向被張皇后嬌寵,舉止心性還是小孩子歡喜雀躍的模式。聽了皇帝的言語,心里已經是千肯萬肯了。他近一年時常被皇帝帶在身邊,也逐漸知曉了傅百善昔年的壯舉,時常想著能一箭射殺倭寇首領孤身南下海上尋父的女子,不知到底是何等風采?

    他強制抑滿心歡喜,小心翼翼道:“傅鄉君莫推辭,一個月能抽一兩天教授我如何射箭就成,那個空手擒拿你畫個圖,我自個慢慢地揣摩就是了!”

    傅百善見說到這個地步了哪里還敢拒絕,況且四皇子心性淳樸良善,就跟自家的兩個兄弟一般,心思轉了幾下便含笑應允。

    皇帝見狀臉上笑意更勝,竟立刻吩咐宮人端了新茶上來,讓四皇子在傅百善面前正經行了拜師禮。又賜下許多金珠綢緞,美其名曰是給先生的束脩。這一趟宮中行程,傅百善原本是陪母親進宮謝恩的,沒想到臨了竟收了一個身份尊貴無比的徒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