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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四八章 硬闖

    廣東都指揮使衙門,俞老將軍大馬金刀地坐在首位,慢條斯理地喝著老伴親手炒制的惠州羅浮茶。人上了歲數懶得動彈,飯后喝一盞泡得恰到好處的茶水,肚子里的油膩就全化作糟粕消失殆盡了。

    下首坐的就是那個來自赤嶼島的小子,生得精黑高瘦,卻像個跳梁小丑一樣喋喋不休。隔著這么遠都看得到他口沫橫飛的樣子,不就是仗著那座小島上的一群烏合之眾嗎?有幾分小聰明上竄下跳實在令人生煩,老將軍這輩子就從來沒有見過這么討厭的人。

    哼,要是皇上下令,他保證一個月就將那處夷為平地。老將軍半瞇了眼睛,借著喝茶的動作稍稍掩飾了一下眼中的殺機。再等等,再等等,折子已經遞上去了。等圍剿命令下達,到時候第一個就拿這個姓徐的小子祭旗。

    除了一眾官員士紳,整個廳堂里最惹眼的就是角落里安坐的年青人。一身青色棉甲相貌俊秀儒雅,是臨時從青州左衛調過來的協調官。不過二十五六歲的年紀,就已經是正五品千戶了。性情沉肅寡言精明干練不說,還有一份極好的鎮定功夫。整整三個月,不管兩邊的人如何吹胡子瞪眼如何吵鬧,他都是一副不動聲色穩如泰山的樣子。

    官場上與海匪的招撫談判,說白了就跟菜場買菜賣菜一樣,漫天要價坐地還錢。協調官的作用就是將幾乎暴怒的雙方安撫下來,再將兩邊的差距一步步地縮小,這其實是個極磨人極考驗耐性的差事。難得這位小裴大人不驕不躁,每天呈上來存檔的紀要字跡清晰全無錯處,要不是曉得這人戰功赫赫,老將軍險些以為這是個衙門里的正經書吏。

    遠的不說就說跟前事,赤嶼島前任大當家毛東烈和二當家鄧南手上人命無數,聽說就是讓這位裴千戶施巧計給一鍋端了。沒有費朝廷一兵一卒一槍一箭,就將威名遠揚的赤嶼島弄了個底朝天,這份本事這份眼力誰能及得上。難怪,那個叫徐驕的小子看誰都不順眼,在這人的面前總算還有幾分收斂。

    要依老將軍來看,這叫裴青的年青人唯一的毛病就是還有些心慈手軟。要是趁著赤嶼島大亂的時候引官兵上島,不出半天就能將這些人一網打盡,就沒有后來這么多麻煩了。可裴青說,赤嶼島聚集青壯數千,又有婦孺老弱數千,整個島易守難攻,不若等其群龍無首成散沙后再出手。中土南有倭寇北有元虜,眼下兵力正是吃緊的時候,實在無必要大動干戈多造殺孽。

    俞老將軍想起自己的兩個兒子,幾乎差不多的歲數,整日價咋咋呼呼只知遛狗逗鷹的,連人家一半的修養功夫都不及。等這場事情了結,定要再與這位小友喝上幾杯。對了,這位看起來溫文儒雅的小將軍的酒量也是相當不錯的。

    赤嶼島現任的大當家馱龍,聽說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人,是已歿五當家徐直的遺孀。當初裴青為謀后手,就將此女作為傀儡推上了頭領的位置。卻不意這個女人真有幾分才干,不但心狠手辣異常又兼智謀過人,連堂堂浙江水師提督都死在她手上。裴青私下和老將軍閑聊時,也說過沒料想到這個寡婦如此厲害。

    依老將軍來看,一個女人再能干也是有限的。這個曾氏興許有兩分本事,更兼有兩分運氣才將浙江水師提督弄翻,要是落在自個手中……

    老將軍正在冪想神游之際,就聽徐驕忽然嗤聲笑道:“……令隨庫作呈投遞,擒獲巨匪呈繳船只炮械方準投首。這是哪位師爺寫的文縐縐的言辭,反正我是聽不懂的。又不是考狀元,至于這般拗字眼嗎?我們赤嶼島的林四當家從前也是正經的秀才,他都說你們這些條款隔幾天添一條,分明是不給我們這些人活路嘛!”

    又來了,無力吐槽的眾人都在心里暗自嘀咕。

    這便是這場歷時三個月和談的常態,每每剛剛敲定草規,第二天徐驕總要從雞蛋里挑骨頭尋些毛病出來。于是一切都得推翻重來。廣東都指揮使衙門的幾位高階將領和赤嶼島這邊的林碧川等人,都已經修煉得寵辱不驚,聞言眼角都沒有變上一分。

    沒什么人注意的時候,俞老將軍手里的茶盞忽然無聲地碎做兩半,他面不改色地拿了面前的幾頁紙張蓋在上頭。裴青卻看了個清清楚楚,心想終于有人要按捺不住了。也是,若非赤嶼島涉及大宗新式的火器,誰又有耐煩心陪徐驕在這里打太極!

    說到這一點,裴青也不得不佩服曾閔秀的眼光。這女人有一回劫了一艘佛郎機的小商船,因為裝了兩門新式火炮,很是費了一番手腳才拿下工來。事后,她找到這個船主,讓他以兩千兩銀子的價格進了一百門。此次由李應雄帶領的浙江水師就是折翼在此。除了島上的船只,這些最新式的火炮就是赤嶼島徐驕等人最大的依仗。

    此時此刻,都指揮使衙門口站了兩個女人,正是風塵仆仆趕來的傅百善和曾閔秀。看了一眼身旁高大威猛的石獅子,曾閔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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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閔秀忽然生了一絲膽怯,訥訥開口道:“真要硬生生地闖進去?要是有什么差錯,姐姐可是死無葬身之地了!”

    傅百善上下打量了好幾眼,才扯了一下嘴角譏誚道:“死在你手下的那位水師提督也是三品官階呢,那時節你怎么說殺就殺了,這時候矯情個什么勁?再說我已經提前跟裴大哥打了招呼了,今日城中的士紳,衙門里的知府都在這處,你當著眾人的面真心投首,又自愿獻上赤嶼島的一干財物,那些老大人難道還敢出爾反爾,當眾圍殺你不成?”

    這個丫頭真是越大越可惡了,一張嘴簡直像刀子一樣鋒利。曾閔秀心頭暗恨卻不敢回嘴,明知傅百善用的是激將法卻只得暗暗深吸一口氣,轉身將斗篷重新系整齊,又理了理鬢角的散發,昂頭道:“九十九步都走了,實在是不差這一步,姑奶奶我豁出去了!”

    傅百善倒是極欣賞這女人的狠勁,一個人若是時時都能對自個狠,那這世上也沒什么大不了的事。

    正在此時,一個腰配樸刀的精壯兵卒從門廊里走了過來,微微拱手道:“鄉君來了,就快些進去吧,大人都已經安排妥當!”傅百善認得這是丈夫身邊的一個護衛,忙頷首為禮。聽得裴大哥已準備好,她心里的大石終究落下一半。

    那日曾閔秀在傅百善面前道出自己的隱憂,徐驕性情桀驁不馴,且本就不是安心投首,這場和談讓他來主持恐怕要僵持到猴年馬月。若是再來一場海戰,孰輸孰贏都不好跟上面交待。那樣還不如她親自出面,將島上船只人口并財物雙手奉上,朝庭有了顏面和臺階下,她和徐驕也能全身而退。

    但是曾閔秀這樣做也是有極大風險的,若是這些大人見赤嶼島的一干頭領,特別是她這個女賊首在此,會不會黑下心來干脆來個一鍋端?這是極有可能的,昔日在海上叱咤風云的海上徽王就是被官府背信棄義如此誘殺的!后世人常常嘲諷他一介云龍竟被困死在泥塘里。

    傅百善向來膽子大,細細琢磨之下覺得如今這種狀況拖下去更遭,干脆提議硬闖都指揮使衙門。曾閔秀沒想到竟然有人比自己還敢想,不過一陣駭然之后,卻越想越覺得此法甚妙,于是這才有了兩女廣東一行。

    廳堂里的人摳著字眼差點吵翻了天,又在喝茶的俞老將軍卻感到屋子驀地一靜,抬眼望去就見兩個年青婦人站在廊下。心頭登時大怒,這里是何等森嚴所在,這兩個女人是如何進來的?右手輕微一揮,便有幾個士兵持了長槍去攆人。

    眾人只覺眼前一花,就見那個頭高挑些的年青女郎雙手一伸一搏,就將一桿長槍奪了過來,拿在手里極利落地耍了一個槍花之后,將鐵槍砰地一聲直戳入青石地面將近半尺。眾人看得目瞪口呆心頭直叫乖乖,女人有這份功力實在叫人嘆為觀止。

    俞大將軍是見慣風浪的,徐徐坐直身子問道:“不知是哪路的江湖高手蒞臨,能否賜下姓名。等老夫此間事了,再讓人好好招待二位如何?”

    卻在此時,坐在他旁邊的協調官裴青忽然沉下臉喝道:“珍哥,如何敢在大堂胡鬧,快過來給老大人陪個不是!”說完轉過頭微微欠身,“大人,這是在下的內人。因自小有一把好氣力又好打不平,倒驚擾到大人了!”

    俞大將軍左右望了一眼,神色就有些驚疑不定。

    前些日子京中故舊給他來信,講了一件讓人稀罕的事。說皇帝偶爾興致所發帶著幾位皇子微服出游,在南苑圍場邊突遇出來覓食的黑熊。一向溫文的三皇子忽改性子,與黑熊面對面地搏殺起來。一個是文弱書生,一個是兇悍野獸,其后果自然可想可知。

    在此緊要關口,一個身手矯健的宮選女子上前一步,不顧危險從熊口下將人救了下來。皇帝顧及皇家威嚴下令不準宣揚此事,又親口封這位女子為四品鄉君并賜下婚事。但是事情越是遮掩越招人注意,你傳我我傳你,于是大半個官場的人都知道了——那位女子是青州傅氏百善,那位被賜婚的人是青州左衛五品千戶裴青。

    俞大將軍認識裴青后,見青年生得相貌英俊舉止莆灑,又兼談吐有物性情沉穩,心里還在為這位感到一絲可惜。心想,能在兇獸下勇武奪人的女子,大概生得虎背熊腰壯若高塔或是面相兇蠻不堪入目。不過此時立于堂下的女子卻英姿颯爽雙目湛然有神,和裴青站在一處宛如一對璧人。

    傅百善知道丈夫在唱白臉,此時少不得上前唱一個紅臉,便雙手加額恭謹施禮后道:“還望老大人海涵,實在是我的一位友人有些心急,又怕與大人緣慳一面,這才冒然闖了過來!”

    俞大將軍滿臉堆笑,極和煦地問道:“傅鄉君客氣了,你是遠來稀客,平時請都請不來,不知何人要見老頭子一面?”

    堂下一直佇立不動的女人緩緩摘下頭上的幕蘺,露出一張略施脂粉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