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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二二章 覆水

    裴青十八歲時只在金吾衛當了一年的差,但還是結交了幾個說得上話的朋友。這些人多半是勛貴人家的子弟,對于朝堂上人事變動最是知機。眼看著裴青年紀輕輕就是正五品千戶,又被皇帝親自賜下婚事,可不就是即將得以重用的前奏嗎?

    于是等裴青得了空,交好的認識的,湊趣的知機的,都聚攏過來要他請吃酒。親事能夠順順當當的定下,裴青心頭高興,這會莫說請吃酒就是請吃魚翅席面都不在話下。對于大家伙的善意,他連個推辭都沒打就應下了。

    寶源樓是京中有名的清真館子,一到飯點那生意不是一般的火爆。

    尤其是烤羊肉是京中一絕,用店家秘制的香料提前腌漬好,放在篦子上拿油一涮,肉質鮮嫩口感爽滑,略略有點肥油,烤出來滋滋冒油甭提多香了。此時會吃的老饕們就會點個燒餅配著吃,個兒不大香酥可口,蘸一點芝麻醬,幾口就進了肚,不腥不膻余香滿口。

    堂前跑堂的看見這一群身材高大的漢子,雖都換了便衣,但是個頂個的精神,就知道這必定是皇城里換防下來的軍官到這里過午來了。趕忙扯著嗓門騰換了兩張桌子拼在一起,除了招牌菜烤羊肉,又點了白水羊頭、姜汁排叉、糖耳朵、馓子、豆面丸子、切火燒、羊酥肉、三鮮豆腐腦并兩籠屜大蔥包子,林林總總擺滿了桌子。

    酒熏耳熱之際,就有人好奇地問起倭國的風土人情。

    裴青揀幾件能說的說了,當眾人聽到倭國吃飯很少吃牛羊肉,一餐飯至多就是魚肉米飯加醬菜,都驚得張大了嘴。有人感慨道:“想是蠻夷都吃不來好東西,難怪喜歡到咱們這邊來擄掠。聽說那些寇匪看見什么東西都搶,連莊戶人家拿來孵蛋的舊棉絮都要搶!”

    對于未知的事物人人都有畏懼之情,這些年輕的軍官對于倭人是即厭棄又恐懼。裴青想了一下,便將徽正十二年狙殺辛利小五郎的戰事簡單描述一番。最后總結到,整個倭國其實只有少部分倭人體格健壯悍不畏死,我中土軍民只要上下一體,不愁將倭寇拒之門外。

    裴青言語雖然簡練,但是在座諸人都可以想象得到當時戰況的激蕩,兩軍短兵相接時的慘烈,眾人都聽得心神俱往。

    寶源樓雕飾精美的二樓雅間突然響起了幾聲清脆的巴掌聲,一個頭戴玉冠穿了流云百蝠紋薄夾衣的青年站起身,掀開竹簾氣度雍容地走了下來。人未到朗朗笑聲已至,“羊角泮一戰殲滅倭寇五十余人,將倭人的前鋒全數留在我中土境內,這場戰役裴千戶當居首功!”

    裴青眼眸一縮,忍住當面掉頭而去的沖動,躬身雙手一揖到底,“卑下參見秦王殿下……”

    正甩開膀子吃得熱鬧的金吾衛連忙起身,有認識這位殿下的連忙整理好衣襟,上前齊齊躬身作揖。秦王應旭伸手虛扶住眾人和煦笑道:“今日小王奉召回京述職,看時候晚了就在這處用個便飯,不想竟有緣見到見到各位才俊。莫說別的,相逢即是有緣,今日這頓便由我做東如何?”

    眾人見這位皇子如此和光,有嘴快的就頑笑道:“若是別的便罷了,今次卻只好拒絕王爺的好意了。這回是裴千戶提前請大家伙喝喜酒的,開年五月初九他就要成親娶媳婦兒了。婚事在青州操持,我等無法去吃酒,只有提前敲回竹杠了!”

    秦王應旭猛地一回頭,眼中狠厲直直射過來,看得那嘴快之人渾身一哆嗦。想是察覺不對,他良久才從牙縫里嗤笑了一聲冷哼道:“只是不知新娘是哪戶高門閨秀,我駐守登州多年離青州也近,興許聽說過也不一定?”

    樓子里的食客和跑堂的來來往往,這處卻是安靜得瘆人。

    場中只要帶眼睛的人都看得出秦王和裴青之間的情形有些不對付,相互間偷偷遞了個神色。先前答話的人神情訕訕忙退至一邊,有與裴青交好的已經暗自憂心,不知道裴青究竟是何處得罪了人,而這位天潢貴胄又要怎樣處置于他?

    裴青自回京城后,是第一次見這位王爺。想起當初自己誤識此人,以為他雄才偉略有擔當,卻不知道這人為達目的竟多種手段齊下。當初逼得才及笄的珍哥遠避海上,此次又籠絡太監將珍哥的名字納入宮選名冊。若非自己緊趕慢趕搶先一步,等這位王爺的生母劉惠妃趁宮選時勾選了珍哥,豈不是叫天不應叫地不靈!

    裴青抬起眼眸,雙眸湛然口齒清晰一字一頓道:“不敢當殿下垂問,拙荊免貴姓傅,小門小戶不值一提。今蒙陛下親自賜婚,定在今年五月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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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五月初九大婚,您若是在登州,青定登門親奉上喜帖,請您喝一杯喜酒!”

    應旭心里早已是怒火中燒,這兩天他一直蝸居于紅櫨山莊,與親信忙著如何趁此機會一舉將晉王的手爪切斷。又以為宮里自有母妃照應,便不免疏忽了這方面的消息。他自然相信裴青不敢拿這種事信口雌黃,那皇帝的賜婚十有八九竟是真的。這才一日一夜竟然全盤翻覆,這叫他如何甘心?

    想是怒極,應旭突然啞然失笑,右手輕輕敲擊樓子里的欄桿道:“你進京不過三五日吧,如何說動皇上為你賜婚,想是使了不少手段吧?說來聽聽,我這做親兒子的尚不能保證有這般大的臉面,如何你竟能恰恰投其所好?”

    應旭此時已經有些失態,偏他自己尚不覺察。一旁站著的秦王府總管曹二格恨恨地將裴青上上下下打量一番,眼里是掩飾不住的厭棄和憂急。眾金吾衛不敢深勸都老實站在一邊,屏聲靜氣且目不斜視。

    裴青面色平靜毫無所懼,雙手微微一揖道:“京中御史遍地,王爺還請慎言!”

    仿佛一記狠拳打在棉花堆上,空空軟軟的全無著力之處,應旭知道自己剛才的話語的確是孟浪了。他緊抿下巴攥緊手心,深深將面前的年青人看了一眼,這才轉身離去。身后呼啦啦一串護衛和仆役連忙跟著,寶源樓霎時空了半邊。

    余下的眾金吾衛不敢再吃酒逗留,紛紛告辭而去。裴青也沒多做挽留,獨自坐在空碗殘碟旁細細想了一會,這才站起身喚跑堂的過來結賬。那個跑堂的小廝不過十五六歲,想是好奇先前的陣仗,隔得一會就悄悄瞅過來的一眼。

    走在京城街巷的麻石路上,天上有紛紛揚揚地下起了春雨。路邊的街肆張著長長的店幡隨著風一飄一搖,有時又被卷做一根光桿。裴青望著這副景象驀地停駐,雙眼微瞇輕喟嘆了一聲,“少不得……”

    細雨微風將他末尾的幾個字吹得飄散,讓人一時聽不清楚。街角的一個中年人頓時大急,顯露了身形低低喚了一聲,“七符,是你嗎?”

    來人身材高瘦面容蒼白,卻依稀看得出年輕時是一個相貌英俊的人。此刻執了一把漆了桐油的長把紙傘,站在臨街一處房檐下。手中傘卻忘記打開,雨水順著瘦削臉頰往下滴淌,立時顯得有些狼狽可笑。

    已經是多久沒有人喚自己這個乳名了,就連珍哥大些后也漸漸改換了稱呼。裴青慢慢轉過頭,望著遠處那個似曾相識的中年男子,心情卻是前所未有的平靜。少年時,他曾無數次地幻想要是有朝一日跟這個人重逢,自己應該怎樣面對。

    的確,現在的自己知道了。于是,裴青露出一絲恰到好處的微笑,略略一頷首道:“尊駕認錯人了!”

    來人卻是無比激動,踉踉蹌蹌地撲上前來,語無倫次地泣道:“我是你父趙江源啊,你如何認不得我?你如何敢認不得我?當年是我沖動行事,讓你母子受了苦楚。這京中知曉此事的都唾棄于我,我在云南那個鬼地方呆了整整十年,堂堂宣平侯只能任一個小小的從四品水西宣慰司副使,你還要我怎樣?”

    這話又是憤恨又是委屈,裴青面上卻是一絲紋路都未動,低頭看著身上被拉拽的地方。出門時才穿的一襲天青色云錦夾衣,是宋嬸嬸督著珍哥親手做的。珍哥從小就不擅女紅,針線算不上頂好,難得是其間的一份心意,結果讓這人雙手一抓就有了水洗不去的明顯折痕。

    裴青伸手拂開那雙緊拽的手,微微用力扯回衣襟下擺,眉眼依舊和煦,“這位先生委實認錯人了,小人還有要務在身,要是耽擱了公務,不慣你是誰都是吃罪不起的!”

    趙江源失魂落魄地站在一邊,喃喃道:“你還好好的,那你娘呢,是不是還在記恨我?好孩子,我先前以為你們娘倆死了,年年清明寒食我都都到墳上去祭拜。如今你也大了,當知道當年的事情不光是我一人之錯,你娘的性子太過剛烈。那般容不得人,怎是賢良婦人所為?”

    裴青先是一愣,旋即啞然失笑。怎么心底里還對這人有所期望,這人即便在邊荒野地悔悟十年,也還是認為自己是最委屈的,即便有錯也是別人的錯。斯人早已逝去化為云煙,當年的事端就像河底雜陳了無數渣滓的泥沙,翻起來又有誰看呢?

    想到這里,裴青軟和了一小會的心復又冷硬起來,右手像鐵鉗一樣牢牢抓住男人的胳膊,雙眸低垂時一股叫人生寒的暴戾便撲面而來。趙江源打了個冷噤,迷迷怔怔地松了手,眼睜睜地看那青年快步閃進了一處街巷倏忽就不見了身影,面前只是復復重重的漫天雨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