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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一六章 鄉君

    等皇帝的鑾駕漸遠,張錦娘才雀躍地跳了過來,拉著傅百善的手好生打量了一番,才笑嘻嘻地小聲道:“跟我也沒什么兩樣呢,怎么就這么大的氣力呢?你輕巧巧地把那個什么晉王象布口袋一樣提過來時,我嚇都嚇死了!”

    靳佩蘭也是雙眼浮現異樣神彩,微微一笑道:“往日我孤高自許,今日始知什么叫巾幗風采。傅姐姐若是有朝一日能遍行天下,千萬要與我捎個音信。別的且不說,送上一枝臨別折柳還是做得到的!”

    崔文櫻會才回緩過神來,簡單整理了一下妝容,笑盈盈地走過來道:“再沒有想到出了這樣大的疏漏,各位姐妹先回府上,等哪日得閑了再給諸位下帖子賠罪。還有傅姐姐真真是好身手,等閑卻看不出來,卻是深藏不露呢!”

    張錦娘看不得她前前后后兩張臉,聞言又翻了個白眼冷笑道:“我今個雖是頭次跟傅姐姐見面,卻也曉得她最是穩重的一個人。不像某些人會寫個詩會竹個花就要到處去說嘴,生怕別人不曉得她名門淑女的作派!哼,落入危險境地時傅姐姐的本事才是真本事,有些人的吟詩作畫烹茶制香之類不過是只能怡情養性的小道!”

    這話卻是將崔氏兩姐妹一起罵了,崔文櫻自十二歲起就穩居“京中第一姝”的寶座,德言容功樣樣都是閨中典范。張錦娘不知被自家娘親拿其作榜樣多少回,訓斥自己這樣那樣沒做好,其實今日一朝面見了真人之后心想也不過如此。

    崔文宣難得默然無言地跟在姐姐后面,想到自己一副“淑女做派”在皇帝跟前振振有詞,未幾就被一頭野物駭得姿容盡喪。而傅百善在皇帝面前承認什么都不精,轉眼卻將晉王救下立下赫赫大功,臉上便不由有些火辣。悄悄扯了一下姐姐的衣袖示意趕緊走人,這個丟臉的地方她是一刻都不想呆了。

    恰好崔文璟尋了過來,細看兩個妹妹都沒甚大事方才放下心來。今日他算是主家,卻讓頭畜生驚擾了客人,說起來也是顏面無光。草草寒暄了幾句后,讓身邊小廝不論男女將剩余客人的名諱記下,尋思過得一兩日給每家補上一份厚禮才行。

    送妹妹們上馬車之時,崔文璟不著痕跡地打量了幾眼那個身穿綰紅衣裙的女郎。

    個頭偏高了,膚色也不如何白皙,站在那里修眉俊眼亭亭若松氣度還是有幾分的,到底還是少了些女兒家應有的柔美婉順。最可惜的是,聽說不過是個六品武德將軍之女,身份委實低微了些。不過她今日卻在皇帝面前露了臉,又不顧危險救了晉王殿下,想來用不了幾日必然在京中名聲大噪。

    彰德崔家是百年世家,雖然不屑與這等低門小戶結交,但是能得兩分善緣也未嘗不可。臨行時祖母方夫人曾特意吩咐過,越是不起眼的人越要留意,興許哪天就能為己所用,縱然眼下施些恩惠也不打緊。崔文璟尋思了一會,心想等宮選結束之后就跟祖母去信,揀一個崔氏的旁支子弟上門去求娶這個傅姓之女吧!

    傅百善自是不知道有人在打自己的主意,她悄悄回頭打量一下了場中空地。

    來來往往地都是兵士,都穿了一模一樣的玄青色棉甲,先前那一聲切切的“珍哥”還在耳邊回蕩。那人頭盔附面身著重甲,分明就是裴大哥的聲音,但是裴青分明在青州當值,如何有空到京中?更何況還穿了金吾衛的服飾,還恰恰好地出現還解了眾人的危急?

    此時讓傅百善心心念念的人斂眉低目雙膝著地,恭謹地跪在織了繁麗花枝圖案的石青色喀什國地毯上。

    裴青不敢抬頭,眼角就正正對著“江山萬代如意”的一長串銀錠、古錢、犀角、寶珠,交錯排列的如意紋下面還有翩翩起舞的蝙蝠。紅粉豆綠,藏藍姜黃,顏色繽紛而絢爛。只是地毯邊角處的江崖海水紋因為年代久遠,已經漸漸失去了昔日的雄偉氣勢,現出一縷歲月斑駁的痕跡。

    坐在楠木夔龍大平案后的皇帝低哼了一聲,“不是讓你跟看魏孟在金吾衛老實待著,怎么跑到莊子上去湊熱鬧了,擔心對你的小媳婦不利?今天看了一眼也不過中人之姿,值得你舍了這么多年的功勞只為換一紙婚約?”

    裴青十八歲時蒙魏勉舉薦,為熬資歷曾經在金吾衛當了大半年的差事,對于這位人君還算了解一二分,自然聽得出其間隱含的怒氣和不悅。于是更加伏低了身子恭謹道:“微臣不敢妄言,只是今早陛下前腳剛出門,青州那邊就傳來消息,說倭國的懷良親王派遣來使有意議和,青州指揮使魏勉不敢擅斷特意加急奏報。劉公公也不敢耽誤,就指派我到紅櫨山莊送個信兒!”

    皇帝就抬眉瞟了一眼像鵪鶉一樣縮在角落里的乾清宮總管太監劉德一,心想何須你多事!

    忽然看見這老東西的頭發已經白了大半,心頭的怒火就彌散了一些。其實他也不是真的很生氣,只是事情發生了偏頗終究是叫人不快的,“這莊子不過十幾里路,抬腳就回來了。朕說不要護衛就不要護衛,你們怎么敢陽奉陰違又悄悄安排了這么些人?”

    這話就有些重了,總管太監劉德一和金吾衛同知魏孟立刻齊齊趴在地上,大氣都不敢出。皇帝看了一眼這些跟隨多年的老臣,笑罵了一聲不耐煩地道:“好了,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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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難不成還要朕親自下旨表彰你們及時趕到嗎?這么多年難得任性一次出宮去賞梅,偏偏還遇到一頭熊瞎子攪事,生生壞了興致!”

    皇帝說完就見魏孟一臉的欲言又止,不由有些頭痛這人的頑固和執拗,卻只得耐下性子解釋道:“彰德崔氏一年不如一年,朕還未將他們放在心上。今個去瞧瞧,也是想知道江南道還有多少人想搭崔家的船。行了,再沒有下次了。”

    魏孟行事穩重古板,但就是這份穩重古板用起來才叫人放心。皇帝難得自省了一下,今日的一時興致所至,出宮時一個多余的人都沒帶,只怕真的讓這些負責守衛安全的人難為了。抬頭卻看見他仍舊一副躊躇的模樣,二十年的君臣相得,讓皇帝心中“咯噔”了一下,慢慢坐在紫檀雕蕉葉扶手椅上問道:“還有什么事?”

    魏孟跟他兄弟魏勉不一樣,無論當不當差從來都一副正經至極的模樣,聞言雙膝著地恭謹行了大禮道:“微臣年前曾到南苑圍場巡視過一回,管事的說不知怎么回事,前后幾個月都沒看到過黑熊。還說今年春狩時,只怕沒有好熊掌進獻了,為此還專門跟臣告罪來著!”

    紅櫨山莊跟南苑圍場山頭挨著山頭,雖然中間有鐵蒺藜攔著,但是保不齊有什么活物從空隙處竄了過來。是以先前皇帝對在莊門前突遇見人熊并不感到奇怪,以為這東西過冬時巢穴里沒有備足糧食,這才竄到山下來找食,先前也只是感嘆一句運氣不好罷了。

    皇帝本就是多疑擅忌之人,近幾年猶甚。這會坐下來細品魏孟的話,分明意指這其間另有貓膩,越想臉色越是難看。

    真是太好了,如今偶爾微服出趟宮門都有人惦記了!皇帝看著手上雕了獸頭的鹿骨扳指,鼻翼兩旁的紋路深深向下,使得他的半張臉看起來比平日嚴苛許多。他半邊身子斜斜依著椅背,燭火半明半暗地在他臉上不住躍動,半晌之后才緩緩開口道:“既然南苑圍場幾個月都沒有熊,那么今天朕看到的這頭畜牲是從哪里冒出來的?”

    皇帝遇險,朝堂上群臣知曉后不會說皇帝的不是,卻會上本指摘魏孟這個金吾衛同知失職。所以今日救駕之后,魏孟第一件事就是派人圍住現場派人細細找尋線索,看到底是哪里出了紕漏。執掌金吾衛近二十年,他靠的不只是赤膽忠心,還有過于常人的機警和應變。何況那人做事并不嚴謹,幾下就露出了馬腳……

    聽著魏孟言簡意賅的陳述,皇帝怒極而笑,“如此說來,這整件事都是老三為了在朕面前演一出好戲弄出來的。卻沒想到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那頭熊沒有老老實實地被他一刀殺死,反而一掌拍暈了他。結果若不是裴青和那個傅姓小姑娘,這會他已經見閻王去了!”

    晉王應昀成年后一向以文才受朝臣稱許,而應氏皇朝是以武功奪的天下,朝中大半武將都看不起酸腐的讀書人。為此,晉王的文弱一向被人詬病。也許就因為如此,他想出了一個險招。

    他先是費盡周折派人找了一頭已經被人馴化的人熊,隔三差五地出宮跟這頭畜生喂招,等訓熟之后就秘密送到紅櫨山莊附近養著。接著又攛掇著皇帝出宮,想在父親面前表演一出奮勇殺熊的好戲,以證自己也有應家男兒的熱血。本來盤算得好好的,只是沒想到自己力有未逮,最后竟然差點折在熊掌之下。

    皇帝怒極之后閉目尋思了一會,心思漸漸清明。

    晉王作甚要甘冒奇險在自己面前弄上這么一出,不就是為了與秦王相爭嗎?天家父子不外如是,皇帝嘆了口氣手指在扶手上輕輕敲擊了兩下,“朕看過魏勉遞上來的折子,這個傅百善立了幾次大功,卻因女子之身沒有得到相應封賞。一是在羊角泮射殺倭人頭領,二是頭一個捐獻家產以資海防工事。三是遠赴海上千里救父,這份孝義可比漢時曹娥。四是今日舍身救下晉王。樁樁件件都值得大書特書,吩咐下去讓內閣擬旨,封傅氏為四品鄉君!”

    總管太監劉德一聞言倒吸一口涼氣兒,傅氏封鄉君倒也罷了。只怕這張圣旨一出,人人都曉得晉王殿下是靠了一女子才活命下來。那般注重名聲心高氣傲的一個龍子鳳孫,這個舉措可不比殺了他還難受,由此看來皇帝真的是著惱了。

    皇帝望了一眼一直老實跪著的裴青越看越不順眼,這也是個沒出息的,為了一個女人連男人的背脊骨都彎了下去。遂沒好氣地道:“你真要拿你十年的軍功換與這傅氏的一紙婚約?”

    一邊是作夢都難以忘懷的深仇大恨,一邊是化為骨中血的相思。為當年的取舍已經錯失一次,如今哪里還敢冒險任性!

    裴青頭顱緊緊貼在地上,啞聲道:“臣徽正十二年提親,陰差陽錯隔了整整四年才與傅氏定親。要是再有變動又隔個四年才成親的話臣都已經近三十了,委實等不起了。如若再不把此事夯實,臣只怕夜里都不能安睡。軍功沒了可以再掙,媳婦兒沒了,臣活著也沒甚意思了!”

    皇帝的半邊眉毛幾乎要飛到天上去,他再想不到裴青的臉面有這樣厚,什么叫等不起了?這一個二個的都不省心。正要好好訓斥幾句,就見屋角紫檀雕龍高幾上供奉的一只冰糖瑪瑙多子多福花插“砰”地一聲掉落在地上。

    伏在地上的魏孟反應極快,立時起身將皇帝緊緊護在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