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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零四章 蘇合

    京城,秦王府。

    初秋午后的金陽慵散地撒在雕刻了富貴牡丹的木槅扇上,透過細密的竹簾在光潔的磚面上暈出規則的紋理。廊檐下一口釉青面的大魚缸里,幾尾掌長的錦鯉不時浮到水面上,窺著水草的縫隙小心翼翼地吐幾個細微的氣泡。

    黃花梨束腰刻花桌上堆滿了大大小小的禮盒,穿了一襲寶藍色地繡五彩碧鸞紋赭絲長裙的白王妃,斜斜靠在扇形梅格卷草足的交椅上。面帶殷殷淺笑在花廳里招待著客人,今日的嘉賓是一對面貌姣好且頗有些相似的姑侄。

    年長者是禮部從四品主事劉泰安的夫人崔氏,她出自鼎鼎大名的彰德崔家。雖年近四十但看起來不過剛至花信,舉止優雅面目可親,在京中高門大戶間向有賢良口碑。劉泰安論起來是秦王殿下應旭的嫡親舅舅,但是兩府女眷的走動卻不多。

    這主要是因為秦王妃白氏性情忸怩素來不愛應酬,又因體弱一年里有半年都在報病。別人府里一年四季到頭,春日簪花夏日賞蓮秋日把菊冬日弄梅,如山崖流水一般熱鬧非凡,而秦王府始終卻是冷冷清清甚少舉辦宴請。

    那年白王妃不知受了誰的慫恿,將一個娘家商賈出身的吳姓表妹推出來主持中饋,一時惹得多少咋舌和側目!最后鬧得實在不象話,還是秦王特特進宮央了惠妃娘娘才算收場。打那之后王府里慣常的迎來送往,一概委托幾個景仁宮里出來的老嬤嬤以王妃的名義應對。雖然沒有失卻體面,但京中婦人們慣常的走動畢竟少了。

    白王妃端著一盞祁山紅茶緩緩地啜飲著,心里猜度著崔氏的來意,不怎地就浮現一絲淡淡的羨慕。

    面前的崔氏年紀大概也有三十六七了吧,坐在那里卻依舊是肌膚細膩光彩照人,看上去不過近三十許麗人。也是,女人生活順遂與否全在臉上。崔氏出身高貴,又嫁入尚書府為長媳,夫君敬重公婆疼愛,跟前又沒有妾室庶子之流的淘氣鬧心。活得恣意自在,哪里象自己……

    白王妃正要陷入慣常的自怨自憐中,就見崔氏身邊的年輕女孩施然站起身,將桌上所攜禮物中的一只精致白玉匣子打開,恭敬地用雙手奉上,“娘娘,小女粗通藥理,觀您的面相似乎有些郁結不解。恐怕有心膽之氣虛乏,多患夢魘魂迷之證。這是頂好的蘇合香丸,有開竅辟穢開郁豁痰,行氣止痛的功效,睡前含一顆有助睡眠呢!”

    這個剛剛及笄的姑娘是崔氏的娘家侄女崔文櫻,神情溫柔從容言語可親可愛,眉目如畫口若含朱,已經略有一絲介于女人和女孩之間的風情,就象樹上剛剛成熟的果實,讓人忍不住想要伸手擷取了。

    白氏對她的印象極好,親密牽了崔文櫻的手笑道:“你我是至親,喚我一聲表嫂就是了。去年宮中除夕宴上時,還是個稚氣末脫的女孩,誰曾想一翻年就變成了大姑娘了,日后也不知是哪家的兒郎有這個福氣娶了你去……”

    崔文櫻面上便有些羞赧,鵝黃紗地彩繡衫子更襯得她的容顏嬌美動人。

    坐在一邊的崔蓮房臉上有些與榮共焉,暗地里卻不動聲色地打量著堂上的白氏。就見她往日時常纏綿在眉梢眼角的陰郁不知為何竟消散許多,寶藍色地的赭絲長裙讓女人顯得面相平和許多,看起來就多了幾分優雅。

    崔蓮房抬起秀美的下頜微笑道:“莫夸她了,前兩年寫了幾首詩詞,不知怎地傳了出去。惹得那些夫人常常打趣她,說要是準女子科考,彰德崔氏少不得要出一個女狀元了。我今天來卻是有另外的緣由,原本不該拿些許小事打擾娘娘養病的,可我尋思一家人不說兩家話,格外講禮不免外道了,所以厚著臉皮到府里央求娘娘行個方便。”

    說到這里,崔蓮房憐惜地執起身旁崔文櫻的手道:“就是這丫頭的兄長崔文璟和妹妹崔文宣,一個要參加明年的春闈,一個要參加明年的宮中小選。這是彰德崔氏一族的大事,就是這時日倒長不短的,所以都提前進京來侯著了。”

    崔蓮房扶了扶頭上的榴開百子點翠銀簪,覷見白氏聽見宮中小選這幾個字時,眉梢尾端不自覺地跳動了一下,心里便有些不屑,心想小門小戶出來的女子就是上不了臺面。若非有個正四品大理寺卿的父親,怎么能被皇帝點選為親王正妃!

    她臉上的笑意卻更濃,“我這對侄子侄女說起來也算殿下的表弟表妹,性子最是佻脫頑皮。聽說殿下在西山有處景致極的溫泉莊子,又開得一山極罕見的綠梅,就想借來幾日辦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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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辦一場宴會,一來款待友朋二來結識閨秀。這都是極好的事情,我這當姑姑的少不得為他們前來說項了!”

    崔蓮房言語詼諧有趣,一番求人的話讓她說出來不卑不亢,難得的又讓人感到如沐春風,仿佛至友之間推心置腹一般。白氏遲疑了一下道:“我一向不管事,回頭我問問嬤嬤們,那座莊子我聽說過但是沒去過,聽說那泉水最是益氣養病,可憐我身子不堪竟從未去過!”

    崔蓮房扯著帕子拭著嘴角,假裝沒有聽出這話里的怨懟。京中高門大戶里私底下傳說秦王殿下極其不待見這位正妃,一年到頭除了初一十五的正日子都進不了她幾次屋子,白氏如今不過只剩下些虛浮的體面罷了。

    旁邊側身而坐的崔文櫻眼里就浮出幾許不易讓人察覺的悲憫,小心岔開話題道:“聽說娘娘的母家藏書甚巨,昔年白老大人為官清廉,俸祿的大半都用來購置孤本典籍。前些日子我在文寶齋聽掌柜的說有一本《洛陽伽藍記》,就是讓白老大人得了,常以為憾事!不知娘娘……表嫂可否從中轉宥,讓小女借閱后細細地謄寫一遍?”

    白王妃有些意外地看了一眼少女,面上便多了幾許笑意,“我娘家父親平生最愛這些,這本書眼下就在府中,不過因為太過珍貴不好隨意送人。表妹若是真心喜歡,不若每日來府里坐半晌,一來多個走動的地方,二來陪我這個寂寞之人說說話也是好的!”

    崔文櫻抬頭望了一眼姑母,見她略略一點頭算是首肯了,心是便浮出一股按捺不住的狂喜。這里是那人的家宅,以后……離那人應該更近了吧!

    為掩飾臉上莫名的燥熱,崔文櫻將那只白玉匣子又推至白氏面前,懇切道:“表嫂好生將息自己,這蘇合香藥效極好,睡前服一粒夜里就睡得極好。人只要夜里睡足了,白日里精神頭就足,面上氣色自然就好了!”

    白氏卻不過面兒正要接過匣子,旁邊卻突兀地伸過一雙手將匣子截住。一個面目尋常的嬤嬤恭恭敬敬朗聲道:“娘娘,這些外來的藥物都得讓府中太醫過眼后才能進。如今您的身子不比尋常,為了王府的千秋大計,可不能如此隨意了!”

    崔文櫻一張小臉霎時雪白,一雙美眸里淚水似墜非墜。

    那嬤嬤是人老成精的,看了這樣子只是悄悄一癟嘴。白氏卻嗔怪嬤嬤說話太過直白傷了崔文櫻的面子,忙拉了她的手道:“與你不相干,前些日子我身子不舒坦,開始沒有在意,后來太醫來才知道已經有了兩個月身孕!這一向我都不敢再用藥,屋子里連日常的薰香都停了,倒是埋汰了表妹的一番好意。”

    這時崔文櫻已經鎮定下來,略低了頭不好意思連連道歉。兩個人一來一往說得情真意切,仿佛真真是一對相處得極好的姑嫂!

    因王妃有孕在身不好留客,崔氏姑侄又吃了一盞茶才依依惜別。白王妃的奶娘小心地將人扶進內室,埋怨道:“何苦來哉,那崔家姑娘上趕著不要臉,你作甚還要裝作睜眼瞎給她做臉?”

    白王妃意興闌珊道:“沒了這崔姑娘,還有王姑娘李姑娘。我唯愿王爺能看中一個,以后多撥些時日在內院,這樣我能夠多看一眼他也是高興的!”奶娘嘆息一聲,活得這般明白的女子怎么就不招王爺喜歡呢?

    不過再想想秦王殿下的龍章鳳姿虎步熊威,就復嘆了一聲。那樣的人才,那樣的氣度,怎么不招人惦記呢?去年除夕宴上,那崔家大姑娘不就是看王爺看得眼睛都不肯多錯一下,全然不復“京中第一姝”的美譽。今天又巴巴地來這么一出戲,打量旁人都是瞎子不成?

    白王妃凃了一層蔻丹的纖指拂過裝了蘇合香丸的匣子,不無自憐自苦道:“當初我把吳表妹弄進府里來,是以為王爺喜歡活潑開朗的女子。他卻以為我在拈酸吃醋,是想抬吳表妹跟錢側妃打擂臺,當著那么多的人下我的面子,讓我成了京城的笑柄,那時候我真是想死的心都有了!”

    奶娘忙掩住她的口,苦苦勸道:“作甚還要想那些糟心事,都過去了。老夫人這千金購來的方子真真頂用,王爺就來這么一次您就有了身孕。不管是男是女,以后的日子終究是有了盼頭!”

    白王妃終于止了面上的悲戚,破涕為笑道:“我就這么一點念想了,這回若非母親虔誠求來靈藥,指不定我還怎樣?你沒看見,府中自從傳出我有孕的消息后,后宅都消停了不少。你去庫房收拾幾匹適宜的料子并些得用的補品,送去給我母親吧!”

    奶娘忙笑著躬身應下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