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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三四章 痛失

    青州左衛大營,魏琪在太陽底下急急走著,汗水在鼻尖漸集也顧不得空去擦一下。

    大營里本不準女人進來,可這位是指揮使大人的親閨女,營中多數軍官都是她的叔伯,不看僧面看佛面,誰敢大喇喇地上前攔著?有巡邏的軍士遠遠看見了她的身影,立刻佯裝未見低了頭或是調轉方向往另一處去了。

    裴青正在循例搽拭他的長槍一丈威和雁翎刀,就看見魏琪怒氣沖沖地進來,皺著眉頭喝斥道:“發什么瘋,怎么亂闖兵營?”

    正要叫人把這丫頭送出去,就見她“砰”把一聲把手中的東西放在案幾上,帶著尖利哭音罵道:“你跟珍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她怎么招呼都不跟我打就走了!還說興許來不及回來參加我的大婚,特意著人將賀禮提前送過來!”

    裴青恰巧在用指尖試雁翎刀的鋒利,手一抖就不小心在刀鋒上碰了一下,鮮血立時滲了出來。他側過頭抓起一旁的棉帕冷然道:“我和珍哥能有什么事,你莫要胡說,當心讓人聽到壞了她的清譽!”

    魏琪不由瞪大了眼睛,這下她無比確定珍哥和裴青之間一定發生了自己不了解的事情,所以兩人提起對方時都不約而同地選擇刻意回避。想當初在羊角泮擊殺倭人時,裴青望向珍哥的眼神往往流露出不容錯認的溫情。知道兩家終于要定親時,熟識的人都說裴青連走路說話都帶著三分喜意。

    “難怪,難怪!”

    魏琪喃喃道,“每回我拿你打趣她時,她都會另轉話題,先前我還以為你倆在鬧什么小別扭,就不敢再多問一句。裴師兄,裴大哥,你比珍哥大八歲呢,又什么事情不能遷就她。不對,珍哥一向不是無理取鬧的性子,你是不是做了什么對不起她的事兒?”

    面對咋咋呼呼的魏琪,裴青怎么能跟她說這段時日發生的事由,怎么開口解釋是因為自己自慚形穢往日的出身,怎么開口解釋是因為無意間得知秦王看中珍哥,而珍哥很可能他日鳳袍加身,一躍而成整個帝國最尊貴的女人?

    答案是不能說!什么都不能說!裴青胸口襲上熟悉的疼痛,那是每每思及傅家百善時留下的情殤痛患。

    傅百善之于裴青是生命之重,而裴青之于傅百善可能只是生命中微不足道的過客。雖有一時痛楚,可是日后回想起來不過是一段年少輕狂的往事罷了。秦王手段圓滑城府深沉,又難得對珍哥有真心愛慕,有這樣一個身份尊貴至極的男子對她呵護有加,珍哥日后的道路必定是一條坦途吧!

    裴青站起身,拿起茶壺給魏琪倒了一杯水,水流緩緩地注入茶盞中,幾片軍中粗制的茶葉漂浮在水面上。他能給珍哥什么?只能如這杯中的粗茶一樣貧瘠且澀苦,還有種種不能向外人傾訴的丑陋。屋中靜寂了半響,他終于啞著嗓子開口問道:“她信上還說了些什么,有沒有……提到我?”

    魏琪看他面色沉重,又不像對珍哥無情的樣子,心下就不免有些糊涂。

    這兩人性子一般穩沉,嘴巴就象蚌殼一樣,一個賽一個地緊實,她竟無法探得一絲一毫其間的消息。猛地想起來時曾夫人的話語,不免有些大驚失色道:“我娘說,宋太太,就是珍哥的娘曾經探聽過你是否養了外室,我爹為這事還專門寫信去辟謠了的,說那不過是軍中去世將士的遺孀。師哥,你……別真的有外心了吧?”

    裴青有些哭笑不得,心想這都哪兒跟哪兒啊?心里卻不知怎么忽然“咯噔”了一下,轉頭凝神問道:“你剛才說珍哥招呼都不跟你打一聲就走了,她到哪里去了?是去了……京城還是回了廣州?還特意著人將賀禮提前送過來,她準備離開很久嗎?”

    魏琪就有些狐疑不定地細細打量了幾眼。

    過了好一會兒,才噘嘴將面前一只掌高鑲了螺鈿的黑漆匣子打開,里面大紅漳絨緞上里子是一只赤金累絲嵌珠鑲白玉拂柳觀音滿池嬌分心,并一對金累絲松竹梅歲寒三友梳背兒。皆是上下寶石鑲嵌構成,底部飾牡丹桃花等花卉,花蕊鑲五色寶石,正中間一顆為綠松石,兩側分別為紅藍寶石。

    《不空罥索神變真言經》云:頂戴觀世音者,當得十方一切如來一切靜慮,波羅蜜多圓滿相應,當生無量壽佛剎土,得一切三昧耶現前通解。傅百善送的這套頭面先不論價值菲薄,其寓意必定是包含無數祝愿在其中的。

    魏琪看著流光溢彩熠熠生輝的首飾越發傷心,喃喃道:“送這般貴重的東西,又說不到場,不知道這丫頭到底怎么想的?海上那般兇險,她一個女子為尋找老父的下落,到那種龍蛇混雜之地去也不知會不會遇到難事?”

    裴青頭目森然,只覺耳朵邊上仿佛一聲炸雷響起,整個嗡嗡作響,魏琪嬌脆的話語好像遠在天邊。良久才嘶啞問出聲來,“你說珍哥出海去了?”

    魏琪沒好氣地翻了個白眼道:“說是有傅伯父的音信傳來,就是不知道真假。宋太太將將大病初愈,那兩個弟弟都還要人照顧,她就主動請纓帶了幾個家人沿路去尋人了。我爹原先曾說過東海之上倭寇海匪盤踞處處殺機,男人家都不敢隨意進出。這丫頭如今的膽子也忒大了,要我提前知道這事肯定不準她去!”

    裴青眼前發黑心跳如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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跳如鼓,喉嚨底又痛又癢,似乎有什么東西梗在那里上下不得。他扶靠著桌案艱難坐下,忽然想起那日的黃樓巷傅宅里,夜華如水之下珍哥姿態蹁躚地盈盈一拜,之后秦王眼里不容錯認的欣悅和獨占,殷殷派人送過去內廷所造的華美對簪……

    那時躲在廊柱后面的自己象地道里的老鼠一般窺視著這一切,心里又澀又苦,卻又有一種石頭終于落地的釋然。他以為這是周全,這是玉成,所以他將所有的愛慕收起,佐著心頭一塊塊血淋淋的碎片,在不知名的小酒館里買醉至深夜。

    爛醉如泥時他曾想,這道心傷也許永遠不會再有機會痊愈了。就這樣吧,從此曲終人散殆盡,各自兩下安好。然而,這所有的自以為是,所的彷徨自苦,在聽到“出海尋父”幾個字后立刻變成笑話一般,頃刻間土崩瓦解分崩離析。

    裴青一時間又想哭又想笑——珍哥還是以往皎皎如朗月的珍哥,至始至終都從未改變過!

    魏琪不知其中的種種隱情,只覺這位師兄又喜又悲的表情頗為怪異,又不敢深勸,只得訥訥地指了指桌子上的東西道:“珍哥信上倒沒提到你,不過也給你捎帶了一份禮,我看了好像是一對小兒所用之物,你又沒成親生子,珍哥送你這個東西做什么?”

    裴青忙將桌上的另一只扁平盒子打開,眼神一陣緊縮立時覺得如墜冰窟。

    盒子里面襯了一塊藏藍絲絨,分左右放了兩塊大小一致的赤金寄名鎖。做工尤其精致,左邊的上面鏤刻魚曽,右邊鏤刻了花草。朝背后翻開后,就見一個刻了玲字,一個刻了瓏字。

    也許是痛到極處,反倒覺察不出身上哪里不痛了。裴青有些木然地用手指摩挲著赤金寄名鎖上的刻字,腦中如車馬燈一樣立時想起在青州城那家叫鳳祥銀樓的店里,自己為活捉謝素卿,佯裝為即將過百日的曾氏之雙生子挑選賀禮,出乎意料的是直到最后謝素卿都沒有來。出店門時,自己卻忽然感到一陣莫名心悸。

    其然彼時,珍哥就靜靜地站在某處凝望著自己的背影吧!

    一陣無法言說的愴然浮現心頭,裴青忽地揚起胳膊將盒子和寄名鎖甩在地上,將一旁莫名其妙的魏琪嚇得不輕。正待出言喝問,就見人像瘋了一般跳起來將書柜抽屜一一打開,最后從地上散落的一本書里抖落出一張紙條。上面只有寥寥數字,“送你一份大禮”,底下的落款是龍飛鳳舞的“謝素卿”三個字。

    一頭霧水的魏琪小心上前問道:“怎么這廝臨走時還送了你一份大禮啊?”

    裴青將紙條攥在手心里,象受傷的野獸一樣赤紅了眼。良久,才低低苦笑道:“這人是我所遇最難纏的對手,回回以為就要將其網入囊中,卻又被他逃掉了。他所設之計謀無不是虛虛實實一環扣一環,這回要不是機緣巧合,揭破他身份之事談何容易!結果他以你為質遁逃之后,就讓街上的小混混給我送來這么一張紙條。我以為他又在故技重施虛張聲勢便沒有理會,原來卻是應在此處啊!”

    于是,魏琪聽到這大半年發生的所有她所不知事情的細節。

    方知節被謝素卿毒殺,留下懷有身孕的遺孀孱弱無依。裴青在臨死的兄弟面前,曾經慎重承諾過為他保住身后遺留的一點骨血。但是裴青著實對娼門女子信不過,又怕將事情全部抖露出來,那娼門女子不知廉恥反而坐地起價喬張做致,導致事態更加不好收拾。幾番思量之后實在無法,他只得橫下心冒認那個遺腹子的父親,一心想先哄著那娼門女子把方知節的孩子生下來再說。

    這本是一件再小不過的事,加上里面又涉到方知節一些不可為外人道的隱秘私事,所以在軍中除了魏指揮使及一干心腹外,裴青從一開始就沒想讓其余人知曉,這其中自然包括傅家的百善。

    其后的事情就如傀儡被提線一般,朝著不可控制的方向發展。在銀樓為孩子挑選寄名鎖時,小曾氏忽然變得舉止親密言辭嬌嗲,好似存心讓人誤會一般。裴青當時因為自己的事情心思煩躁憤懣,還木楞楞地有些疑惑不解。

    現在想來,謝素卿定是從哪里知曉了曾淮秀新近攀上的男人就是自己,以為兩人真有茍且,索性將錯就錯設計了一則反間計。一面通過曾準秀將自己帶在一路,一面使計早早將傅百善賺到銀樓,讓她將這一幕盡收眼底。即便傷不了人也要惡心一下人,這才是字條上所書那份大禮的最終目的。

    只可惜自己現在才明白這一切,太晚了。

    而對這一切茫然無知的珍哥,是抱著何種心態站在附近看著這突然發生的一幕,看著小曾氏在銀樓里咯咯嬌笑,看著她下樓時故意趔趄地倒在自己的懷里。可笑當時自己一心想將謝素卿捉拿歸案,便也由著那女人像花蝴蝶一樣上下亂竄。

    在這之后,為了自己那點可笑的自尊,為了心中那些說不出口的舊事,為了避開秦王日后的猜忌,為了珍哥日后的安好,他決心不再與珍哥私下里往來,便是書信也沒有再寫一封。珍哥對著這樣的人,心里怕是失望之后,又復生一層失望的吧!

    然而,伊人卻獨自摁下所有的苦水一個字也沒有多問。那天,在夜色之下,她披著滿園的花香前來,面目沉靜神色安然地對著自己淺淺為禮:七符哥,一向可好?

    裴青心中登時大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