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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三一章 對簪

    第二日一大早天剛蒙蒙亮,傅大老爺不顧呂氏在后面連聲的問詢,連早飯都沒用就直奔黃樓巷胡同二房的宅子。

    分主賓坐下之后,宋知春有些無語地看著桌上的剔紅匣子,里面是一對赤金掐絲滾珠攢珍珠長簪,做工精巧至極。簪子上細小的金葉是一點一點捶揲出來的,迎風一吹竟可以輕輕顫動。嵌的珍珠顆顆渾圓,難得是一水的金黃色,既不張揚又顯得端麗雅致,顯是內庭織造辦的工藝。

    慢慢抹去茶盞上浮著的沫子,宋知春冷下臉道:“大老爺是讀書人,想來比我這個婦道人家見識來的廣。可否告知我這沒媒沒聘的,讓我家珍哥收下陌生男子所送的對簪到底意味著什么?”

    傅大老爺一向當家做主慣了,從來不喜人當面與他分辨,聞言習慣性地想發火,可一抬眼就望見對方寒凜凜的一雙眼睛。打了個冷噤后,就倏地想起眼前的女人一巴掌就將自己的妻子打在地上,雖說當初呂氏也有言語不當之處,但是這宋氏顯然更不是個善茬。

    輕噓了一口氣,傅大老爺終于按捺住怒氣緩緩道:“我是珍哥的親大伯,難不成還會害了她?這是一個極尊貴之人所送的,沒有別的意思。你且讓珍哥把東西收下,待那位貴人忙完手邊的事情,自會給珍哥一個交代!”

    宋知春昨個讓曾夫人一陣提醒,知道這讓傅大老爺收收藏藏不敢吐露姓名之人就是秦王應旭。雖然未交一語,但是對那人的做派不禁嗤之以鼻。哦,看上人家的姑娘了,想抬到府里去做妾,還以為是抬舉了人家給了人家多大的面子一般,巴不得姑娘立刻就乘了青布小轎自己送上門去!

    呸!權當人人都上趕著想到那巴掌大的后院里去擠做一堆似的!

    原先還以為傅大老爺在京城官場上郁郁不得志,是因為性情耿介才受到上官和同僚的排擠,眼下看來這就是一個是非不分以己為中心的自私自利之人。宋知春冷哼一聲,將手中茶盞重重擱在桌上道:“珍哥剛剛及笄,親大伯就迫不及待地想將她送上門去做妾,你就不怕她親爹回來找你算賬?”

    傅大老爺沒想到宋知春已經識破了秦王的身份,臉上一陣青紅,心一橫干脆把話說白了,“那是實打實的皇子,那是超品的王爺。他身邊的那位內侍悄悄與我說了,珍哥一進門就是正二品的側妃。王府里除了個未曾生養的王妃,就屬她的位分最高,不說那些誥命夫人,就是京中那些尚書侍郎見了,都要給她磕頭請安。這般的榮寵,是我傅家祖宗的庇佑,你一個外姓婦人可不要胡亂糾纏,阻了她大好的前程!”

    宋知春一時倒是被氣笑了,挑起半邊眉毛怒嗆道:“我的親生女兒,她的婚配我沒有資格置喙?難不成隔房的大伯為謀取自己仕途上的好處,把親侄女送予人當妾,這名聲傳出去就好聽了?一對簪子就想把我女兒定下,做他的春秋大夢去吧!”

    傅大老爺氣得手指直打哆嗦,拂袖起身道:“反正這話我已經傳到,秦王殿下的禮你收也得收,不收也得收。你也得想想,你膝下不止一個女兒還有兩個兒子,得罪了秦王究竟是怎么樣的下場?”

    說完連頭也不回地往外直走,宋知春忙喝道:“把你的簪子拿走,以后我一家吃糠咽菜就不勞你操心了!”

    不想傅大老爺聽了這話腳下邁得更快,一個眨眼就轉過回廊了。宋知春又好氣又好笑,但是再怎么樣她一個做弟妹的也不能上前去撕扯大伯子的袖子,不準人家走。看著桌上熠熠生輝的長簪,更是覺得一陣堵心。好好的一個及笄禮,竟然惹來這么一個棘手的煞星!

    正傷神間,宋知春就見一身穿了栗子黃皺綢褙子的女兒從旁邊屋子走了進來,連忙展顏掩飾道:“不是在和魏琪說話嗎?怎么這么快就過來了?我把這些雜事處置完就過來,下午咱們拉了她們母女倆去云門寺燒香可好?”

    傅百善拿起桌上匣子里的長簪,看了一會道:“仔細想來這位秦王與我不過是去年在云門山腳下見過一面,何至于就讓他念念不忘。如今想來不過是男人家的惡癖,見一個齊頭整臉的就想往家里抬罷了!”

    宋知春不意女兒竟然聽到了傅大老爺來的目的,更不想秦王早就見過自家女兒。正想問一下究竟,就見女兒忽地轉過身子吩咐道:“荔枝,你拿了這個匣子到高柳老宅子那邊,求見我大伯母。就說昨日大伯父送了這對長簪做我及笄的賀禮,結果我娘說這禮太過貴重,我們二房愧不敢受,所以特特前來送還!”

    荔枝上前接了匣子,又回頭點了兩個婆子領命而去。

    傅百善的快刀斬亂麻讓宋知春看得是目瞪口呆,好半天才噗嗤一聲笑了出來,“你這痞賴辦法倒是奏效,你大伯母那人眼里就是看不得這些個金的銀的,這匣子到了她手里定是有去無回!”

    傅百善卻是走了過來牽了她的手直截了當地道:“娘,我想出海去尋爹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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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知春一個怔神,反應過來后一下子將手抽回來大怒道:“死丫頭,遇著這么一點事就想躲,算是怎么回事?我幾時養了你這么一個不爭氣的東西!那什么秦王再大,大得過王法嗎?我說不讓你去做妾,他還敢上門來搶不成?”

    自在廣州傅滿倉失蹤之后,宋知春就纏綿病榻整整三個月,傅百善已經很少挨娘親的怒吼了,此時聽了竟覺得頗為懷念。

    她重新拉了宋知春有些干瘦的手指慢慢道:“我起這心思不是一天兩天了,很早之前我就想去看看爹爹所說的浡泥國、蘇祿國、麻剌國、滿剌加國、錫蘭國、真臘國到底是什么樣子,是不是像他所說的那樣遍地都是雪白的沙灘和高大的棕櫚樹,看看那里是不是真的有女王當政,還納了好幾個王夫在宮里服侍?”

    宋知春傷心得眼淚都下來了,恨聲道:“我就知道你爹把你慣野了,心也大了。別的事情可以商量,這件事沒有半點余地。你手腳再利落,可那是海上,那是男人的地界,有多少海匪和強人盤踞在那些不知名的海島上,燒殺擄掠無惡不作,你一個女孩子家去了以后還要不要名聲了?”

    傅百善微微一笑,滿臉的篤定,“我換了男裝再去,我個頭比好多男人都高,胸口又生得平直到現在也沒怎么長肉,想來扮作男子也不會讓人看出來。憑我的本事,任是誰在我的手里也討不了好去!”

    說到這里,傅百善聲音驀地變沉,“眼下我沒有答應秦王的求娶,回頭再去求他派人出海找尋爹爹恐怕是難上加難。我這一走一避,一來他們就不會為難我們家,二來我怕爹爹是被人所俘,我先一步找到總好過朝廷找到他!”

    宋知春對于女兒的身手自是信得過的,加上她自幼生來的一把好氣力,這么多年打熬下來的根骨,尋常的男人根本就近不了她的身。更兼有一手出神入化的好箭法,怕是自家老父親,當年的寧遠守備宋四耕再世也不是其對手。唯一讓人所慮的就是這是一個女兒家,年紀又頗為幼小。

    傅百善看出母親的態度已然松動,挨著母親的身子坐下低聲道:“當年在廣州時一個千戶為謀私利,就敢胡亂按個罪名將我爹抓入大牢關上大半個月。這秦王失了面子,明面上他是不能拿咱家怎么樣,可是底下見風使舵的人多了去了,咱家一干家財田產怕是轉眼就要被人瓜分。我這一走,娘只消對外說我是為尋父出海去了,過個一年半載再回來,等事情淡下來之后誰能拿我怎么樣!”

    撫著女兒的鬢發,宋知春不禁淚如雨下,“好孩子,是不是那裴青傷了你的心,你才想一走了之。不值得!誰年輕的時候不碰上一兩個負心人,你要實在氣不過,我悄悄在黑道上懸賞千兩白銀找人打殺了他就是了,真真用不著你如此自苦!”

    傅百善一愣,接著就有些啼笑皆非,卻又深為她一腔愛女情懷所感動。

    默了半響才正色道:“娘,我再說一次,從前我是喜歡過裴大哥,可是他跟別的女人糾纏不清,我就不喜歡他了。現在我要出海去找我爹,等把人找到之后,就跟著他到處走走看看。過個一年半載之后就回來,好好地找個中意的老實男子,再生一大堆小娃娃給你帶!”

    宋知春狐疑地望過來,卻只在女兒的眼里看到堅定和決然,終于氣餒道:“從小到大你就是個有主意的,不過這件事情太大且容我好好想想。別你才出門,你爹就從哪個山疙瘩冒出來了,那就空鬧一場笑話了。”

    傅百善嘿嘿一聲抿嘴笑道:“前幾天聚味樓里過來一個商人,是剛剛從日本國回來的。陳溪知道我急于尋找爹爹,特地將人留在店里。我跟那人說了半天話就打聽到一件事,日本國出了個了不得的大人物,持續了近十年的內亂竟被這人給終止了。這一年多來在他們在都城大興土木,那些工匠就包括戰時的俘虜和敗退一方的家奴,還有從海上擄掠過去的各國商人!”

    宋知春眼前一亮,顫聲問道:“你是說,你是說你爹很可能是被人抓去做苦役了?”

    傅百善極其肯定地點頭,“我知曉了這個消息之后,便覺得這是唯一且可能的解釋。我爹雖說身手一般,但是尋常兩三個人都拿不住他。他們的海船既然沒有在海上失事,那么肯定就是被海盜或是日本國本土的軍隊羈押了,所以才造成現在這種活不見人死不見尸的局面。”

    宋知春也不知道今日眼淚怎么會這么多,揚手佯裝打了一下笑道:“你早就知道這事也不給我遞個信兒,也不知道你爹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這時節可不比年輕的時候了,都老胳膊老腿的。這回要是回來了,我就什么也不干天天就守著他,哪里也不準他去!”

    傅百善趁機保證道:“娘,我保證一定不會讓自己受傷,我一定將爹爹好好地帶回來!”這世上有太多的苦累和委屈,有太多的無可奈何,要是事事都去計較抱怨那就沒法過日子了,所以一切都要朝前看才有出路。

    廳中一下就沉寂了。良久,才見宋知春極緩地點了一下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