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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零零章 顧慮

    廣州府,傅宅。

    顧嬤嬤端了一盆顏色鮮妍誘人的柑橙進了屋子,傅百善正坐在窗前一邊翻看閑書,一邊瞅著荔枝繡一副雀登枝的枕面。聽見聲音忙下地趿拉著鞋子出來嗔怪道:“您跟著收拾了老半天東西,怎么不去歇會,當心累著了!”

    顧嬤嬤笑道:“你們出去兩個月,這宅子里清清靜靜的,我可是歇夠了,巴不得再忙一些。你們帶回來的東西我已經分派好了,幾家常往來的都派了妥當的人送去了。有幾位小姐聽說你回來了讓人遞了帖子,說等你空了就上門來看你!”

    傅百善剝了一個柑橙,那份充滿水分的酸甜直直地沁進心底里,不禁笑道:“可饞死我了,雖然走了些地方見識了些風土,可是那些地方太過寒冷,冬天里連份像樣的水果都沒有,哪像我們廣州這時節還有新鮮的果子吃。唉,怎么今天我吃著這味道好像比往年還要可口呢?”

    顧嬤嬤鬢邊的頭發已然霜白了,聽得這話笑得眼睛都瞇起來,“就知道姑娘舌頭好使,這不是大前年老爺在羅崗新置辦了一個百來畝的莊子,那里土肥水好,就叫莊頭把那幾個山頭全部種了橘柚,有好些個品種呢!”

    顧嬤嬤扳著指頭點數,“有暗柳、蕉柑、大紅柑、四會柑、蜜柑、年橘、新會橙。你吃的就是今年才下來的,果子扁扁圓圓,顏色也好看或紅或黃,味道也是甜酸適中。聽說省府里有負責采選的人來看了,直贊味道好,興許以后還要當貢品呈到宮里去呢!”

    荔枝湊了身子過來,好奇問道:“宮里的娘娘們也吃這些東西呀?我以為她們跟戲文里的王母娘娘一樣,只吃三千年才結一回的蟠桃,喝萬年釀造好的仙酒呢!”百善和顧嬤嬤相視一眼不由哈哈大笑,誰曾想素來穩重的荔枝還會有這等孩兒心性,真真是戲看多了人就成了傻子。

    顧嬤嬤拭了笑淚道:“好丫頭,你是本地人,難道沒有聽說過泮塘五秀嗎?咱們這嶺南雖說算是蠻荒之地,可那都是沒有見識之人的胡謅。你看這里四季常青,一年到頭物產不斷。就說這附近的泮塘,原先盡是大片的沼澤和灘涂,種植五谷難得豐收可以說是地瘦人貧,送人都沒人要。”

    看著兩個丫頭聽得專心,顧嬤嬤不由啞然失笑,“但是這種地面種植馬蹄、菱角、茨菇、蓮藕、茭筍這些個水物,就長得比什么都好。就因為它們具有香秀、翠秀、甘秀、清秀以及芳秀的特點,外頭的人才會將這五種特產稱為泮塘五秀。”

    荔枝不好意思地點頭,“這個我倒是知道,從前我們鄉下莊戶人家辦喜事,祭奠祖宗這些東西都少不了。我還知道這五秀各有寓意,茨菇意味添丁,菱角意味添財,茭筍意味好運,馬蹄意味高升,蓮藕意味連生貴子。”

    顧嬤嬤肅穆點頭,趁機教女孩們為人處世,“莫看不起這些鄉野之物,一方水土出一方物產,一方物產在當地均有所作為。古時有位女皇帝最是擔心有人謀害于她,所以對吃食格外講究。普通的瓜果蔬菜雞鴨魚肉容易噴藥下毒,唯獨這五種植物種在水里,吃時又需削皮去殼,所以這貧賤水中物還被專門選為皇宮貢品呢!”

    看了一眼專心聽話的二人,顧嬤嬤繼續道:“就拿這丫頭的名字——荔枝來說也是一味貢品,從古至今都是年年進奉京城的上等果物。咱們廣州的從化、增城就是一江春水綠滿城荔枝紅的好地方,其中就以羅崗桂味和筆村糯米糍最佳,每年節氣時京里有頭有臉的人家才有臉面分得一兩筐呢,所以女孩家千萬莫輕賤自己!”

    傅百善有些惆悵,起碼還要等一兩個月才能大快朵頤這些新鮮上市的果子。這時忽然想起一事,牽了顧嬤嬤的手遲疑問道:“您這么喜歡廣州,要是我們一家人都要搬走,您舍得離開這里嗎?”

    顧嬤嬤早知道傅氏夫妻的打算,卻故意悠然嘆息道:“舍不得也要舍得,我還指望你給我養老送終呢!姑娘你是我一手帶大的,明年就要及笄了,大概后年就要成親生小娃娃了,我不親眼看著怎么成,嬤嬤這把老骨頭掙吧掙吧興許還能給你帶帶頭一個孩子!”

    別家的女孩聽到身邊親近人這樣打趣,肯定是羞得頭都不敢抬,傅百善卻極認真地舉起小尾指和顧嬤嬤拉在一起道:“那我們就說定了,您一定要給我帶小娃娃,我和七符哥日后給您養老。”

    顧嬤嬤眼睛都潤了,她就知道親手帶大的女孩性子瓷實,于是伸出手來一絲不茍地拉鉤、上吊、印章、一百年不變。認真做完這小孩子的誓言后,顧嬤嬤扯了扯荔枝的衣服問道:“快給我說說,那個裴家小子長成什么樣了,想當年他在廣州時可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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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可沒少吃咱們家的糧食!”

    荔枝半捂著嘴嘿嘿一笑,“您放心吧,咱們老爺那雙眼睛厲害著呢,選的人知根知底錯不了。裴姑爺不但人長得體面,還年少有為,現在已經是六品的百戶了呢!對咱家姑娘也上心,臨走頭一晚還專門抽空過來,送了姑娘一把老鋒利的匕首!”

    顧嬤嬤心里卻是咯噔一下,要是經過了父母的首肯,男女之間臨別送個什么信物以聊別情,并不算什么出格的事情。不過送什么不好,偏要送這等兇器。北方青年男女定親時的各種說頭多如牛毛,其中就有一條百日之內不興見利器,說是見了利器之后,兩人的婚姻勢必要起波折。

    但是此時說這些無疑是掃興,顧嬤嬤心念一轉故意沉了臉道:“荔枝,你這個做大丫頭的也不知道規勸著姑娘,怎么由著她的性子收外男的禮物,還一口一個裴姑爺,叫外人聽到了像什么話。把那把匕首拿過來我親自收著,等哪天姑娘和那小子正式過了三媒六禮之后,再往后說下篇兒!”

    傅百善正含笑看著,就見一向和煦的人難得垮臉,心里不由也有些惴惴,忙親自開了柜門拿出東西遞了出去。

    顧嬤嬤是把她放在心尖上疼的,見狀連忙解釋道:“好姑娘,女人的名聲比什么都重要,不但自己行事要謹慎問心無愧,還要不能讓人嘴里說道。要知道這世上有些人心里齷蹉,看誰不順眼就必定要使壞。咱們是金貴的細瓷好玉,更是萬不能有瑕疵,要不然三人成虎埋汰起人來就是天大的禍事了!”

    這話卻是想起了傅百善的親生母親——壽寧侯府的鄭璃,多好的人啊,就因為遇人不淑,讓人捏了把柄百口莫辯,才會生了孩子一眼都沒看到就去了。這般慘事讓親人懊悔痛恨,卻無端讓小人暗地里拍手稱快。撫著小姑娘烏油油的一頭好發,顧嬤嬤心里再次抖起雄心壯志,余生里定要好好守護這恍若珍珠般純凈的孩子。

    傅宅,主院正房。

    聽了顧嬤嬤的稟告,宋知春點點頭道:“是我疏忽了,老爺雖然跟那裴家孩子已經把親事大致定下來了,但是一日沒有成禮,就不能傳出一丁點錯事。幸好有你提醒這處紕漏,萬一有個差錯,豈不是害了我的珍哥!”

    說完忍不住有些抱怨,“你沒有跟在一路真是讓我頭痛,曾姑姑雖然也會提點一二,但她那人性子真是冷清,一句多話都沒有。你是不知道,珍哥在青州府去別人家赴宴,真真是差點就遭人算計,那些年輕女孩看著一派正經,做起事來真是手段毒辣。結果事后曾姑姑怎么說?她說珍哥還是歷練得少了,要是多遇上幾回,就不會這么如臨大敵大驚小怪了!”

    顧嬤嬤不想還有這些事故,連忙仔細探聽經過。當聽到那位常府的表小姐一番毒辣手段之后,不由地義憤填膺直呼該死!宋知春這才覺得重新找到知音,兩人坐在一處將常府上上下下罵了個遍,彼此心里頭才感到稍微好過一些。

    對于曾姑姑走了一趟青州,就順順利利地找到了下半輩子的依靠,顧嬤嬤又驚奇又好笑,輕輕感嘆道:“可見她的姻緣不在那天下至尊富貴之地,真是平白耽誤了這二十年。要是早點出來,說不定娃娃都有一串了!”

    宋知春也好笑道:“臨走時我特意問了她的意思,她說愿意留在登州。我想也是,那里離那位指揮使大人也近,兩個人隔三差五地見個面說說話,這感情不就出來了嗎?不過曾姑姑的性子也真是冷,也不知道人家受不受得了?”

    “無情吃飯饑,有情飲水飽”,顧嬤嬤學說了一句廣州的鄉下俚語,“夫人你就無須為她操心了,她在宮里頭歷練了二十年,一雙眼睛早就練得精明無比,看人絕對厲害。只是老爺真的要舉家北遷嗎?你們在這邊生活了這么多年,置下這么大的家業,說舍就舍嗎?到了青州一切都要重頭開始呢!”

    宋知春也是顧慮重重,“廣州雖然氣候炎熱多瘴氣,可是住習慣了也真的舍不得。但是咱們家珍哥以后肯定是要跟著裴青住在青州的,小五的心脈受損,要在登州吳太醫處診療,小六不放心他一個人,也呆在那里不走了。您說幾個孩子都走了,我和老爺孤單單地守著大宅子有什么意思?”

    顧嬤嬤一想也是這個理兒,“跟孩子們相比,所有的事情都是次要的。珍哥明年就及笄了,眼下定下親事正合適,過三書六禮,準備嫁妝,起碼要三年的時間。只是裴家的哥兒今年二十有二了吧,他等得起這么久的時日嗎?”

    宋知春輕執了茶盞輕描淡寫地道:“等不了就別等了,反正珍哥我是鐵定要留到十八歲的。”顧嬤嬤不禁為裴青掬了一把同情之淚,看來丈母娘這關可真是不好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