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子小說網 > 雀登枝 > 第三十六章 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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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六章 野心

    正房廳堂里,崔蓮房半伏在地上哀哀而泣,橘黃地淺彩藤蘿蝶紋宮裙的繁復華美,硬是讓她穿出了幾分楚楚可憐。隔了幾步遠的碧紗櫥傳來幼童不知事的嬉笑聲,那是服侍遠哥的保姆嬤嬤正在哄孩子睡覺。他大概永遠也不會知曉,親娘曾經為了他,雙膝萎頓在地痛哭流涕苦苦乞求。

    待崔蓮房歪在陪房身上踉蹌出了房門,夏氏問身邊的嬤嬤,“老爺子作什么非要我把遠哥兒接到身邊來養,看她哭得這般傷心我都有些不落忍!”

    嬤嬤是皇宮里頭積年的老宮人,是惠妃劉姣特意尋來放在母親身邊的。聽了這話只是淺淺一笑,“老大人做事如羚羊掛角無跡可尋,可是這般一字一句地仔細吩咐您做好這件事,那就一定有他的道理。老夫人心善不知也不足為奇,不過少夫人出自彰德崔家,她的母親方夫人當年是何等厲害的人物,他家的女兒教養得可不只是會哭呢!”

    夏氏人雖單純口舌拙笨不擅交際,可是并不愚蠢。聞言面色陡地一變,冷冷哼道:“你是說這崔氏在我面前做戲?”干瘦手里的一張天青芝麻地勾蓮紋手帕被捏得褶皺橫生,立時就不能再用了。

    崔蓮房回到內室時才拿開掩面的帕子,臉上哪里還有半分難過的樣子。紅羅幫她拿來大帕子圍上重新凈了面上了妝,又吩咐灶上婆子將飯菜放在炕桌上,這才側了身子站在一邊幫著布菜。

    那炕桌上有幾道菜是劉泰安素喜的,崔蓮房見了用銀包頭象牙筷撥在一邊,拄著額頭懨懨道:“日后大公子在家就做這幾道菜,若是沒回來就不必做了,省得浪費掉了可惜!”

    紅羅忙躬身應了,崔蓮房望了她幾眼后臉上突兀地現出一道意味難明的笑意,“你也聽到了,櫻姐如今就要過來了。我正愁找不到時機接她過來呢?可巧這機會就送到了眼前。現在她滿八歲了吧?我只記得她小時候的樣子,幾年未見不知她還認得我不?”

    見紅羅低了頭悶聲不吭,崔蓮房吃了幾口后有些索然無味,推了筷子站起身大怒道:“怎么啞巴了?平日里能說會道的,我還沒責怪你沒把遠哥兒看好,讓老夫人鉆了空子弄到上房去了,你倒是敢給我臉色看了!”

    紅羅哪里還站得住腳,撲通跪下哭道:“奴婢不敢,縱給奴婢天大的膽子也不敢給您使臉色。只是您忽然提起要把櫻姐接過來,奴婢就想起那年紅錦的慘死……”

    崔蓮房聞言也黯然半晌,先前的諸般喜怒情緒突然云散,坐下來無力地捉了紅羅的手嘆道:“是我不爭氣,對不住你更對不住紅錦,你也看到了我在這劉府里伏低作小這么多年,老太爺才讓我沾手府里的大事。且等我站住腳了,一定好好地報答于你!”

    紅羅伏地泣不成聲地哭道:“您千萬不要這么說,奴婢是何等牌面上的人物,一家子大小都是您腳底下的泥,能為主子去死都是份天大的榮光,您要說什么報答之類的話語,那才真真是要了奴婢的命!”

    崔蓮房一時動容,緊抓了紅羅的手在她的手臂上輕拍了幾下,主仆二人都感動不已相視含笑,只覺往日的隔閡消彌散開復又親近不少。崔蓮房一時興起連晚飯都顧不上再吃了,又翻看自己的妝奩盒,揀出幾件不常用的金飾銀簪賞給了紅羅。

    等到服侍完畢后紅羅出了房門,一個人慢慢地走在青石板鋪就的小徑上,走著走著忽然回頭望向夜晚中靜寂的巍峨府宅,神情古怪地笑了出來。手中提著的燈籠忽明忽暗,映得她的身形象地府里將將爬出來的厲鬼。

    那年,她們一行人從京城返回彰德之后,原以為神不知鬼不覺,可人算不如天算,小姐自己最后倒露出了行藏。事情一暴露出來便是天大的禍事,方夫人勃然大怒,將一眾貼身的嬤嬤丫頭罰的罰攆得攆。紅錦是一等大丫頭,首當其沖地被扒了褲子押在廳堂前杖責,十幾杖下去后就人事不省了。

    紅錦為人穩重,在眾多丫頭當中向來有體面,這回卻在大庭廣眾之下赤身露體被責打。而讓她失望的是,她一心維護的姑娘連一句求情的話都沒有幫她說。素來心高的紅錦當天晚上就投了井,被拉上來時僵直蒼白渾身冰冷,一雙眼睛瞪得大大的,怎么也合不上。

    紅羅素來掐尖要強,雖是二等丫鬟,但向來愛跟紅錦爭個先。看著紅錦那雙死不瞑目的眸子,駭得幾天幾夜都睡不著,天一亮就求了爹娘,主動開口嫁給了崔家大管事的傻兒子,渾渾噩噩地過了三年。直到徽正二年崔蓮房出嫁,終于想起了這么一個人,念在昔日舊情一場,特意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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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意開恩將紅羅的名字作為陪房加在了嫁妝單子上。

    十年了,整整十年了。

    紅羅舉著自己長了厚繭的雙手,手指枯瘦且青筋暴起,女人一輩子當中最好的年歲就這么毀了。彰德家中那對癡傻的父子,連飯食都不能自己張羅,卻是自己在這世上最親近的家人。憑什么?既然我已經在地獄當中,那么我就拉著你們全部下地獄吧!

    此時睡在千工拔步床里的崔蓮房卻并沒有睡著,身邊的衾枕空著,繡了百子千孫嬰戲圖的蔚藍色帳幔在夜色下顯得幽深清遠。

    當年自己一路忐忑又滿懷憧憬地從老家彰德嫁進京城劉府,成為了泰安哥哥的新娘,那時候的自己坐在這張大床上時想著什么呢?頭上頂著繡工精致的大紅蓋頭被掀開時,看見泰安哥哥那張魂牽夢縈的笑顏時,覺得自己的人生已然圓滿了。

    可是,在劉府的日子并沒有想象的那般愜意和舒適。

    公公說泰安學識不夠,于是常把他拘在外院,新婚夫妻兩三天才能見一回面竟成了常事。內院里頭雖只有一個夏夫人,可是大婚的第三天起就要跟在她身邊學規矩。夏氏梳洗時,作為媳婦的要在旁邊送帕遞簪;夏氏用飯時,要幫著夾菜端湯。

    但凡她有一點缺失,夏氏便有些陰陽怪氣,這便是百年彰德崔家教養出來的姑娘?生平再一次,驕傲的崔蓮房感受到了曾經熟悉的挫敗和不甘,就象那年她剛剛得知泰安哥哥定下親事時情形一般無二。但是和以往一樣,這些并沒有擊垮而是激起了她的斗志。

    崔蓮房在家里排行最小,上面還有一兄一姐,唯獨她受盡了父母的寵愛。仆婦們自不必說了,就是兄長姐姐惹到了她,也是一樣要罰跪的。這不是因為她幼時長得精致可愛就行的,而是因為她自小便懂得怎樣去做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

    這應該是一種天生的本事,小時父親書房里有各式各樣的奇珍。其中有一件海外舶來的寶船模型,長約三尺,通體用黃金打造,上面鑲了無數的紅藍寶石,連那些風帆都是用了象牙嵌了水晶片做成的。那些小小的門窗還可以打開合攏,精細異常極盡奢華。父親向幾個孩子展示過一回就收在了書房里,而書房是一向是家里孩子們的禁地。

    九歲的崔蓮房一見就丟不開手,晚上做夢是都會夢見那艘寶船。船只有一個,家里的孩子卻有三個,兄長崔翰撒潑使蠻沒用,姐姐崔玉華在母親面前苦求沒用。小小的崔蓮房抿緊了嘴,轉身回了房,三九天苦讀詩書,三伏天勤習琴棋。在十二歲時她的才名已經譽滿中州,每一位教習師父都對她激賞不已,結果在那年那艘寶船作為生辰禮物放在了她的面前。

    這回的事崔蓮房并沒有打算向任何人訴苦,包括丈夫,包括母親方夫人。只是以更加謙和的態度對待劉家上下的每一個人,甚至是掃地的婆子為她殷勤地清理干凈面前的落葉時,都能得到她的一個贊許的眼神。

    在服侍夏夫人時,她則更加盡心。比如要去某家交好的夫人家赴宴時,往往夏氏剛剛坐在椅子上準備梳妝時,就會看到兒媳已經把她當天要穿戴的一切衣服、鞋襪、首飾搭配好,甚至于給對方家里的孩子準備的小禮物都準備得色色周全。

    于是,在很多次的宴會上,越來越多的夫人們注意到了劉閣老府上新娶的媳婦。不但容貌過人,最難得的是那份端莊大氣和溫柔從容。

    夏氏和幾位相熟的夫人們抹骨牌時,崔蓮房就規規矩矩地站在夏氏后面端茶送水,這本是丫頭們才會做的事情,可是由她做來卻自然而貼切。與各個世家相互走禮時,崔蓮房常常在賬房里親自謄寫禮單,親自勘驗禮物的多寡。就這樣,劉閣老家的少夫人崔氏漸漸成了很多人交口稱贊的典范。

    這一切用了崔蓮房整整三年的時光,但是今天獨自進宮赴端午宴,卻又給了她當頭一棒。在這內宅里頭再強大又如何,出了這道門,誰又將自己看在眼里放在心上。在那個輝煌大堂上,沒有劉惠妃的特意吩咐,自己甚至坐不到一個好位置。人人都在觥籌交錯的時候,自己卻還要耐著性子應酬那些粗鄙的婦人。

    以往跟著夏夫人進宮時,有宮人們熱烈的笑臉,有體貼的問候,濃濃的熱茶和新鮮的點心。今日自己第一次單獨進宮,就受到了這般的屈辱,劉惠妃今天這個有意或是無意的舉動,再次激發了崔蓮房的野心和斗志。

    總有一天,總歸會有一天,這樣的任何一個稍有勢力的人就可以像碾螞蟻一樣將自己碾壓的日子,一定會終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