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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四章 晚飯

    正月十五元宵之后,溪狗常帶了家中的吃食去給海船上做工的裴青。

    許是兩人年紀相當,身世又都有不堪與人訴說之處,兩人迅速地結交起來,像是小哥倆一般要好。吃過幾回陳三娘做的糕餅點心、咸菜肉干之類的小食之后,性情穩沉的裴青就干脆厚著臉皮跟著溪狗回了幾趟傅家,再后來裴青只要有空閑就圍在了傅家的飯桌子邊上。

    對于這個不請自來又來歷成謎,只知道小名叫七符的少年,傅氏一家人不約而同采取了裝聾作啞的態度。來就來了走就走了,有時天晚了和溪狗賴在一個屋里一張床上,也沒人多說什么!

    只是敏感的裴青漸漸發現,傅家在一眾婦孺對于自己的到來,好像持了一種莫名歡迎的態度。不說陳三娘早把他當成了另一個兒子看待,笑瞇瞇的顧嬤嬤每回看到他會拉著他的手噓長問短,就是傅家太太有時還會冷不丁地和他過上兩招。

    再然后,傅氏一家裁制新衣新鞋時,不但主人家有,仆從們有,連他這個外來戶也有。某一天早晨他起床時,靠墻的一把櫸木燈掛椅上疊放著整整齊齊的兩套細棉衣褲,連同地上的新鞋襪全都是他的尺碼。

    傅滿倉一向大大咧咧不拘小節,當忽然他意識到——怎么這小子又家來了時,裴青已經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就在傅宅住了下來。傅家人口簡單,主子一家三口,連帶顧嬤嬤是個體面的管事,陳三娘母子,看門的,打掃庭院的,林林總總不過十來口人。裴青也不白住,工錢全部上繳給顧嬤嬤,只要不上船就幫著掃地砍柴擔水燒火。

    顧嬤嬤眼睛利,說這裴青年紀雖小可是說話做事沉穩干練,不像貧苦人家出來的孩子,只是大概是有什么苦衷,從不多言家里的事情。傅滿倉向來心寬,看了這近一年的工夫,也看不出這小子有什么不對勁的地方,索性就隨他去了。

    這幾日因天氣異常炎熱,陳三娘想了一下將一對半尺長的豬手冼凈斬斷后煮熟,又用竹簍裝著放在院子角落里的那灣細如竹筷的山泉水里,這股泉水還是當年翻新院墻時工匠們發現的。傅滿倉見是一股活水,就令沏了丈寬的水池養了幾尾錦鯉,種了幾株睡蓮,好歹給屋子添處景致。

    不得不說有些人就是老天爺賞飯,陳三娘雖是大字不識的農婦,但于作菜煮羹一途甚有天賦。幾樣普通的萊蔬果肉,經她的手一處理就顯現出一種與眾不同的口感。她也從不懂什么菜譜菜系,就憑了一根嘗得百味的舌頭就敢嘗試新菜。一把茄干要晾曬到什么時候,一壇醬料要發酵到什么程度,她只要略微品嘗一下就行了。

    這道很多人不屑一顧的豬手就是這樣,刨洗干凈簡單煮過后再放進不斷流淌的山泉水里浸泡一晚后,豬手就會變得雪白細嫩,又拿了時鮮果子、白醋,糖,鹽一起熬煮,待冷卻后又泡在原湯里數個時辰。吃的時候現撈現切,就會覺得豬皮爽脆,肉卻糯軟不膩,間或還有果子的酸甜味,醒胃可口食之不厭。就著這道菜,五歲的珍哥可以吃下兩碗飯。

    顧嬤嬤派人往青石板地上狠潑了幾盆井水,這才把晚飯安排在了院子里。主子們一桌,仆從們一桌。主子們的飯菜除了精細一些外和大家的飯菜差不多,傅氏夫妻從不是在吃食穿戴上苛扣的人,所以一眾仆從都很珍惜在傅家做工的機會。

    桌子上慣例有主子們愛吃的幾樣菜,除了泉水豬手之外,還有海帶金菇拌粉皮、沙茶牛肉、腐皮蝦包、白灼蝦。想著太太這幾日好似胃口不好,陳三娘還特地費了工夫燒了一道松子魚。

    這道菜式是根據江蘇名菜松鼠魚加以改進而成,將草魚斬去頭部,魚皮朝下用刀剞片成梭子形,加黃酒、鹽、胡椒腌漬入味,再掛糊放入新鮮豬油里炸成型。最后再加入香菇、冬筍、青豆、藕丁、辣椒粒,火腿粒勾芡成汁水澆淋在魚身上。

    因為出鍋后魚肉松散狀如松子,外形美觀酥脆甘香,味道微甜微酸,一端上桌子香氣就直往腦袋中鉆。珍哥的竹筷用得極好,即便是吃魚也不要大人幫忙,一口飯一口肉吃得極是香甜。宋知春招呼大家坐下,為丈夫倒了一杯糯米酒后,也拈了一筷子的松子魚放入口中。

    只是往日細嫩的魚肉怎么一股子水腥味,宋知春皺眉壓了壓咽喉,還沒等到她有其余的動作,心底里涌上來一陣翻天覆地的惡心,連忙丟了筷子朝內室跑去。傅滿倉手里的一杯酒讓她的舉動驚著全潑撒在了地上,忙跟著攆過去喚道:“怎么了,怎么了?”

    內室里,宋知春坐在雕花紅木架子床沿上,面上似笑非笑似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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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笑似哭非哭。傅滿倉見狀心子都停了半拍,連忙坐在一旁幫她順氣,口里不住地安慰道:“興許是這天氣太熱敗了口味,我叫陳三娘重新弄幾樣爽口的來!”

    宋知春笑了一下,拉了他的手放在小腹上輕聲嘆道:“我們珍哥要當姐姐了!”傅滿倉的眼睛一點點的睜大,末了猛地站起,頭砰地一聲撞在了床頂上,繡了八仙過海魚連紋的碧青色帳幔子不住的搖晃。

    “這是真的?”傅滿倉顫聲問道。

    宋知春白了他一眼,“哪個敢拿這種事情玩笑?上個月就隱隱約約的有征兆了,我們成親也有十來年了,一開始我還沒有留意。是顧嬤嬤老成,說我有些不對頭,特意陪我到回春堂請了坐堂大夫診了脈,說是滑脈,已經有一個月了。我怕不準就沒讓顧嬤嬤說出去,昨日她又陪我去看了,大夫說現在應該要滿兩個月了,孩子穩健得很!”

    傅滿倉讓這天降的好消息激得紅光滿面,叉了腰在內室里轉來轉去。

    宋知春也由了他去,要知道剛剛知曉得這個消息時,也是整晚都睡不著,生怕是一場夢。好多次話頭都到嘴邊了想告訴丈夫又咽了回去,就是怕是空歡喜。她摸著尚平坦的肚子,高興得只想落淚。

    顧嬤嬤側頭望了內室一眼也忍不住一陣歡喜,看到眾人都一副坐立不安的表情,哈哈一笑道:“沒事沒事,太太不喜歡吃魚,不當心嗆著了。大家伙快點吃飯,吃完了收拾干凈了好早點歇息!”

    安排完眾人,又給珍哥挑了幾筷子蠔油青菜,顧嬤嬤才坐下來慢慢吃飯。她心里卻是不無感慨,來廣州的這幾年,不知不覺間她已經把自己當成這個家的一員。有時候她也會想,這樣淳厚的老爺這樣率直的太太,患難與共風雨同舟,唯一的遺憾就是跟前沒有個兒子了。

    珍哥聰慧可愛,被老爺太太視若掌珠,可是女子長大了終就是要嫁人的,到時指不定要怎樣傷心呢?每年的觀音誕時顧嬤嬤都要在菩薩面前許愿,保佑珍哥易長成人,保佑太太早日生個兒子。是的,太太的肚子現在不過才兩個月,但顧嬤嬤無比篤定這胎定是個胖乎乎的大小子。

    第二天一早上,大家都知道當家太太有身孕了。傅滿倉大手一揮,每個人的月例銀子都長半成,再多發兩身新衣裳,城外每個寺廟尼庵都送上五十兩香油錢,讓那些和尚尼姑多為太太肚里的孩子念念經積積福。

    裴青是在后花園子的芭蕉樹下找到的珍哥。吃完晚飯后,他一轉眼就沒見了珍哥,此時看到她背對著自己抱著膝蓋蹲在地上,小小的身子卻有說不出的一種寂寥。想到自己昔日的往事,一種同病相憐的苦楚油然而生。

    站在一叢人高的開滿玫瑰紅色花朵的垂絲海棠前,裴青口舌笨拙地輕聲安慰道:“莫要傷心了,老爺太太即便有了另外的孩子,也還是疼你的,你不要鉆牛角尖——”

    磕磕絆絆的話語連自己都說服不了,珍哥性子剛強又一向在家里獨寵,可現在忽然來了個弟妹,這份疼寵要一多半給了那個孩子,以后所有人的目光都要圍繞了他轉,這份巨大的落差即便是當年的自己都受不了,更何況這個剛剛五歲的女孩子。

    裴青從背后拿了一個手掌大小的涂了油彩的泥人,小心地遞了過去。

    珍哥回過頭來莫名其妙地接過了小泥人,那張小臉卻是干干凈凈的,哪里有半分傷心難過。裴青覺得自己好像弄錯了什么事情,順著小姑娘的另一只小手往下看去,就見她手里攥了一根小木棍,正在扒拉著地上幾只小螞蟻。

    珍哥眨了下水潾潾的杏仁大眼,看了一眼裴青,又看了一下螞蟻,小心翼翼地說:“七符哥哥,你也要玩螞蟻嗎?我把點心撕碎了放成一條直線,結果這些螞蟻就像衛所里的軍士一樣也排成了一條直行……”

    話還沒有說完,就見裴青臉上現出一種難以言說又好似很難堪的表情。就像家里那頭被踩了尾巴的老花貓一樣,墊了腳尖恨恨地望過來一眼,緊抿了下巴昂著頭轉身就走了,那份怒氣卷得地上掉落的花葉都打了個旋兒。

    眼看著中秋就要到了,宋知春坐在燈下寫著各家的節禮。

    今年鋪子里的生意不錯,傅滿倉又是個對家人極大方的人,臨近節時給她劃了整整兩千兩銀子做家用。她心里想著相熟的各家除了要置辦些廣州的干貨鱉魚外,也要帶些時興的物件。小心地摸了摸肚腹,宋知春安然一笑,拿起那份給青州老宅的節禮單子,仔細盤算了一下后,執了根浙江善璉的湖筆又細細地添了幾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