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清風樓正店。
三樓雅間,趙莽、高進、劉锜、高堯柄、邵青同坐一桌。
馬擴先送趙構兄妹回宮,而后匆匆趕來。
原先說好劉锜做東,高堯柄一聽眾人要到清風樓吃酒,當即一拍胸脯,表示這頓酒必須自己來請,誰也別和他爭。
酒桌上,趙莽才知,高家也是這清風樓背后的大東家之一。
劉锜說,清風樓獨有的東京名酒之一,玉髓酒,他可以請眾人敞開肚皮喝,正是通過高家的關系。
合桌分盤在東京各大酒樓頗為時興,比獨案獨食更適合酒桌上拉近關系,也更符合東京官場、風月場紙醉金迷的氛圍。
幾位衣著清涼、容貌姣好的女酒侍,邁著蓮步、扭動纖腰,帶著一股香風來到眾人身邊。
高堯柄笑呵呵地表示,席間可以讓女酒侍負責斟酒,若是喝醉了,就留在這清風樓過夜。
劉锜、馬擴向來不好風月,當即表示自己不需要女酒侍作陪。
高進也滿臉不自然地拒絕了。
趙莽更加沒這份心思,他還想借今晚機會,多跟馬擴請教,和女真人有關的問題。
高堯柄見狀,只能遺憾作罷,揮揮手讓幾個女酒侍離開雅間。
邵青張了張嘴想說什么,可惜高堯柄顯然沒有要征求他意見的意思。
邵青也知道自己只是作陪,和在座幾位可萬萬稱不上朋友。
畢竟算起來,他只是高家門客。
征上效用兵,有了官身,或許才有提高身份地位的機會。
邵青瞟了眼趙莽、高進,見他們與劉锜、高堯柄、馬擴三人談笑風生,毫無拘束忌諱,不由暗暗羨慕。
都是草澤白身,人家卻憑借實力,贏得一眾衙內尊崇。
這是邵青最想做,卻也難以做到的事情。
越想,他越發覺得愁苦,玉髓酒送上桌,他給自己倒了一杯,仰脖子一口喝下。
插不上話,唯有喝酒,才能一解心中憋悶。
高堯柄似乎對趙莽二人,從杭州以來的經歷十分感興趣,高進便挑揀些有趣的說給他聽。
趙莽敬了馬擴一杯,笑道:“馬兄,你認為阿骨打是個怎樣的人?
完顏家族又有何特點?”
馬擴笑道:“早看出你對女真人感興趣,可否先告訴我,為何?”
趙莽正色道:“白天在校場,我和馬兄簡單討論過,都認為女真人終有一日,是我大宋勁敵。
既然是敵人,越早了解越好!”
馬擴苦笑一聲:“若是官家和朝廷諸公,也愿意聽我說道說道,那可就太好了!
可惜,官場腐朽,上下皆閉眼自欺,若不睜開眼看看這世道,大禍不遠矣!”
趙莽心中微震,這馬擴當真是難得的清醒人。
馬擴滿臉惆悵,滿飲一杯酒,整理思緒,緩緩道:
我多次出使金國,與完顏家族密切交往,自問對他們還算了解。
阿骨打的確是位雄杰,崇尚勇武,重義信諾。
以他和國相撒改為代表的,老一代女真首領,對遼國有切膚之恨。
女真族世代遭受契丹人奴役、壓迫,他們起兵滅遼,只為報部族仇恨。
阿骨打本人眷戀鄉土,多次表示滅遼以后,還是要回到上京會寧府(哈爾冰阿城)居住。
遼國大片領土,會分封給兒子、兄弟和有功之臣治理。
就拿大同府來說,阿骨打其實根本不感興趣。
大同府距離遼東太遠,他覺得有無大同府,對于金國和女真族無關緊要。
去年,我隨趙良嗣在遼陽府見到阿骨打,他曾明確表示,滅遼之后,愿意把大同府連同燕京還給大宋。
可此事遭到完顏兀室極力反對。
兀室漢名希伊,女真文字便是由他所創。
其人足智多謀,號稱女真第一智者,乃是阿骨打身邊首席謀臣。”
頓了頓,趙莽給他倒滿一杯酒,馬擴接著道:
“兀室主張只歸還燕京和山前諸州,而大同府和山后諸州,必須掌握在金國手中!
你可知,這是何意?”
趙莽苦學兩月,成果斐然,加之后世印象,腦中稍稍回想,就浮現出一張大致的燕云地圖。
山前山后,指的是燕山南北。
山前諸州,連同燕京地區,分為涿、檀、薊、順、易、平、營、經、景九個州。
大致范圍,東至山海關,西至河北易縣,北至密云,南至河北霸縣。
山后諸州,連同大同府在內,分為武、應、朔、蔚、奉圣、歸化、儒、媯八州。
大致范圍,西起內蒙古和林格爾,東至北京延慶區,北至河北張北縣,南至山西朔州。
這兩塊地方加起來,就是唐末以來所稱的燕云十六州。
時至今日,有些州縣行政區劃已有變更,轄地范圍也有增減。
按照馬擴說法,完顏兀室建議阿骨打,只歸還燕山以南,河北北部地區。
更為廣闊的燕山以北、山西以北地區,則歸屬女真人所有。
趙莽沉聲道:“完顏兀室此話,其實就暗藏了今后,將針對大宋用兵的意圖。”
馬擴道:“不錯!完顏兀室獨具慧眼,他把燕云之地一分為二,金國和大宋各占其一。
日后兩國相安無事,自然最好。
可滅遼之后,兩國領土接壤,難免時有齟齬發生。
一旦戰火重燃,單憑山前諸州,難以構筑完整防線!
金國可隨時從雁門關、居庸關、古北口、松亭關、榆關各處方向攻宋!”
趙莽吸口氣,忙道:“阿骨打是何意思?”
馬擴苦笑道:“完顏兀室的建議,得到諳班勃極烈吳乞買支持,阿骨打諸子也大多贊同。
相比較土地,阿骨打更看重人口。
他的本意是,人口遷走,土地城池作價賣給大宋。
以吳乞買為首的女真少壯派,在十年伐遼戰事里占盡便宜,嘗到甜頭,野心也更加膨脹。
他們既要人口、也要土地,不愿再回冰天雪地的會寧府,想建立一個比遼國疆域更廣、更加強大富饒的大金國!
完顏家族年輕一代的野心,才是大宋需要面對的,最可怕的敵人!”
趙莽忙道:“女真人的野心意圖,朝廷里就無人察覺?”
馬擴長嘆口氣,搖搖頭:“朝中諸位相公、執政重臣,對女真人的了解流于表面。
他們沒有到過遼東,甚至沒到過河北,終日住在這繁華熱鬧的東京城。
他們認為,朝廷養兵百萬,每年軍費投入上千萬貫,滅一個茍延殘喘的遼國手到擒來。
滅遼之后,收回燕云之地,完成歷代君臣未竟之功業,自此名垂竹帛,流芳百世!
他們看到大宋最好的一面,卻看不到,這盛世繁華之下的暗潮洶涌。”
馬擴閉了閉眼,他說話時語氣平靜,但趙莽還是聽出,其中深藏的憤怒、無奈、憂愁。
馬擴隨趙良嗣出使遼東,在遼陽府外,親眼看見過金軍之強大,遼國之朽弱。
他睜開眼看了世界,回到東京,面對的卻是一群閉眼幻想之人。
趙莽沉默了會,攥緊拳頭,低聲道:“其實最該睜眼,也是最不能閉眼的人,是官家!
為君者沉迷歌功頌德之聲,又豈會看到遠處燎原之火已然升起!
即便看到,或許也不愿承認!”
馬擴苦笑連連,舉起酒杯低嘆道:“趙兄弟慎言!”
趙莽舉杯對飲,連飲數杯,溫熱酒液下肚,反倒覺得胸口有一股憋悶感。
“趙良嗣趙大夫作為宋金同盟首倡之人,他應該知道與虎謀皮之兇險。
在聯金滅遼整件事里,他又是何種態度?”趙莽打著酒嗝問道。
馬擴思索片刻,說道:“趙良嗣本是燕京大族,世代為遼國南面官。
因看到天祚帝荒嬉廢國,女真族崛起,而遼國竟無還手之力,故而斷定遼國必為金所滅。
拋開私德不談,趙良嗣入宋,力推聯盟女真借勢滅遼,若能一舉功成,收復燕云之地,重新把北疆防線推進至燕山、豐州以北,對大宋而言意義重大!”
頓了頓,馬擴嘆息一聲:“趙良嗣為大宋謀劃出一幅盛世鴻圖,可他卻沒想到,看似昌盛的大宋,內里同樣腐朽不堪。
天祚帝癡迷狩獵,嬉戲無度。
大宋天子身邊,同樣聚集一群諂媚之臣。
趙良嗣第一次出使金國回來,就預感到金國日后必成大宋強敵。
可他已無退路,聯盟之事不成,他就難以在大宋立足,只能絞盡腦汁促成兩國結盟。”
趙莽也苦笑了聲,聽出馬擴言外之意。
趙良嗣世代居于燕京,做遼國的南面官,對于大宋的真實情況也是一知半解。
入宋以后,與大宋君臣深入接觸才知,好家伙,原來他娘的都是一個鳥樣!
天祚帝癡迷打獵,是個整天四處游蕩的獵人皇帝,帶著一幫文武大臣,往東跑到外興安嶺,往西跑到阿爾泰山。
遼國疆土有多大,他的獵場就有多大。
趙官家才情高,精通琴棋書畫,又癡迷玩石頭,愛好更加廣泛,是個典型的藝術皇帝。
倆人年歲相當,身份地位相當,除了皇帝干不好,其他方面倒是干得不錯。
趙良嗣傻眼了,心中那個悔恨啊。
早知宋遼一個尿性,不如直接投降大金國。
可惜事已至此,騎虎難下,懷揣一份僥幸心理,竭力促成宋金同盟。
趙莽越想越發覺得郁悶,拿起酒注給馬擴和他自己倒酒。
“來來,我再敬馬兄一杯!世事如潮,你我只能順勢而為!喝!~”
二人連連對飲,喝得痛快。
馬擴意味深長地道:“趙兄弟今后在童太傅身邊效力,不妨多多參謀建議。
童太傅執掌兵權,深得官家信任。
若能使他對女真人多些了解,或許就能引起官家和朝廷的重視。”
“馬兄消息靈通呀~”
趙莽笑笑,旋即搖搖頭:“我一無名小卒,只怕難以影響到童太傅。”
馬擴笑道:“事在人為,何況趙兄弟見識廣博、思慮深遠,又有一身降龍伏虎的好本事,再得童太傅賞識,他日必為朝廷棟梁!”
“多謝馬兄吉言!若有機會,我定會當面轉述馬兄今日之言,好讓童太傅早知女真之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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